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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第五篇 结局
        
        结局的序幕
        那一天和往常所有有过的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天黑得很早。在天刚刚黑下来以后,他发现开始有黑色的鸟群在他的窗前徘旋。他向窗前走去,想看清楚一些那些黑色的鸟群究竟是别的鸟类还是乌鸦。乌鸦,无疑是从这个季节深处飞来的鸟类。这个秋日已近,冬季即将到来的时节。
        在他走近窗前的时候,忽然听到剧烈的声响。咚咚的嘭嘭的声响。好像他的额头不经意地撞到窗玻璃上一样。但那不是他的额头,而是鸟的额头。一只,两只,三 只,它们前赴后继地朝他面前的玻璃窗上撞去。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一只接着一只的鸟朝他面前的窗玻璃飞撞而来,接着,咚咚地一只接着一只地从窗前落 下去,就像落下无底深渊的地狱。
        透过夜色看去,对面楼宇的斜顶上,忽而落满了更多的乌鸦。
        他也不知怎么在这一瞬就确定了那些鸟是乌鸦。“就是乌鸦。确定无疑。”
        他自言自语地叨叨着,离开窗前,重新走回室内深处。
        他走到一幅背景前面,就像舞台上的演员走到舞台前的布景之前一样。他动作有些夸张地盘膝席地坐下来,怀里不知怎的就抱上了一枝看上去显得过长因而显得过时的老式长枪。灰白横乱的头发遮盖着他的额头和眼睛,好像遮盖着他的整个脸孔一样。他象舞台演员一样将枪筒抵上了下颚。
        “砰——”地一声闷响。
        巨大的恐龙,在她透明的体内,有无数数不清的幼小的恐龙。它们排着队,在母亲的体内,正等待出生。血波汹涌,血点飞溅四溢。它们漂浮起来。漂浮在血点中,摇摇摆摆,走向EXIT,等待出生。
        
        “你知道吗——”阿蒂麦斯遥远的画外音,“这幅作品,就叫《等待出生》。”
        “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她回过头来,问阿蒂麦斯。
        “怎么是画家?我还以为出事的会是哥哥……”
        阿蒂麦斯走近她的身边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个画家。有一阵子他曾经非常有名。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同性恋,而且是个精神抑郁症患者。人们说他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就像那些中古和当代有名的意大利的大师们,最杰出的天才,都是同性恋分子……”
        她不由得笑起来,觉得她用“分子”这个词用得生疏而有趣。
        “人们说他年轻时曾经爱上过一个年轻人,他想到要给他画一幅画像。对,就像《道连·格雷的画像》一样的那种画像。但是他没有成功,无论他怎么画,他都无法真切地描稗出他遗世独立的极致之美来……”
        “于是从此以后他只画贝多芬的头像,有点象头愤怒的狮子似的贝多芬的头像,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贝多芬的头像。如果到德国的旅游者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所在,买上一幅贝多芬的画像带回家的话,那幅像肯定就是这个画家画的……”
        “在这样过了许多年以后,他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年轻人,他说他很象他年轻时深爱而没有得到的那个人。他觉得这次命运之神终于向他露出了和解的微笑——因为这 次这个年轻人恰巧也是一个同性恋。作为常人,大概是从来不会想到,也无从设想那种痛苦、无奈和尴尬吧。同性恋的男人,他对别的男性的渴望。而对方要不就是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平白受到打扰,甚至遭受侮辱。要不就是觉得他投错了胎,不正常,或者是神经有问题。”
        “他重新买回了所有他自己画的贝多芬的头像。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将它们在他画室后面的庭园里付之一炬。”
        “从此他不再画画。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弹得一手好钢琴,就投其所好地想方设法地找来最好的音乐会的请柬,请那个男孩子去听音乐会……好像最终人家还是拒绝了 他。他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中,只能又重新拿起画笔。但是这次,他再重新开始画画的时候,他只画起了恐龙,身形庞大的恐龙。不合逻辑的是,他画的恐龙不分男 女,它们的体内都排列着整整齐齐的数不清的小恐龙,它们在大恐龙的体内,排着队,等待出生……”
        “网上有人评论说,画家总画这么个主题到底是种什么意象。有人知道他的历史,就说,作为同性恋生到这个世上,一定是有一种投错了胎的无奈和痛苦吧……于是马上有人反对,说这种简单的幼儿园水准的解释,也未免太可笑了吧……有人干脆说他疯了。”
        “他自己曾做过一种解释是,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古老的原生恐龙。——是这个世界上绝存仅有之类。”
        “哈,是卡尔维诺的那一只吗?”
        很少有人知道,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阿蒂麦斯,是世界艺术史专业的博士,曾经是一座著名的博物馆主翼的负责人。她精通此道的新新旧旧、深深浅浅,知晓每一个著名或自称著名的艺术家的各种底蕴。
        好像倒是有更多的人知道,阿蒂麦斯是希腊语的发音。在拉丁语中,这个名字的发音,是雅典娜。它不光是希腊的首都,也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首席女神的称谓。
        “你知道你写这样一篇故事,肯定有人会认为是过于大胆的——它跟先锋派还是后现代没有关系。它在某些地方甚至于超出了平素世间所应有的逻辑和情理。”
        “是的。按照世间的逻辑性是不应该这么写的。之所以这么写了,只是因为它是真实的事情。真实的事是超悖世间的逻辑的。就像一年前有那么多的人在为卡达菲的生日而欢呼,一年以后,同样是那些人们在为他的死难而欢呼。”
        “你一直还在为卡达菲的死而耿耿于怀。”
        “愚民总是毫不自觉地在受人煽动的。而且似乎是一直在默默期待着一种煽动。至于是何种煽动,由谁发起煽动的并不重要。这样他们就会油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而不再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介无关轻重的草芥之人。”
        “科塔萨尔似乎就终生过着囚徒一样的孤寂生活,文学才是他为之着魔和守侯的猎物。他的自我流亡可以理解为一种逃避,然而,即使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自我封闭 的内心,走不出命中注定的结局。”她为她朗朗而读,之后转过她明艳美丽的脸孔,朝向她,“你觉得这段话象是在写谁——抛却‘文学’而论?”
        她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她说,“象是在写所有人。”
        “还有,在你写的大部分故事里,总是会有一个画家……”她转换了一下话题。
        “是的,在我认识的人中,有很多人确实是画家,或者至少自称是画家。所以大部分的故事里,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一个画家……不过我写的故事,写过了,我自己也就忘掉了。过一阵时间再看,会觉得,咦,这真是我写的吗?这些用字跟这些句子——跟好坏倒无关。”
        “你知道有一次我们一起吸大麻玩,那次好像是吸多了,High得比较厉害。在最高的凌峰之顶,你知道俄居然想到的是什么,绝对与性无关——俄想到的居然是:不要说俄地汉语语感退化了,一时不如一时。而是俄悟出了一件事,原来如此啊,俄最好的东西是还没有写出来哩——嘻!”
        “说到写故事——你们那个莫言所写的,并不是真正的中国的故事。而是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的故事’。真正的中国人的故事应该是象另一个叫余华的作家,他的那本《在细雨中呼喊》,应该是真正的中国和中国人的故事。”
        “还有一个女作家,叫残雪。她写的故事象中国的卡尔维诺。什么时候诺贝尔文学奖给这样的作家,你们中国文学才算真正作为文学被世界所接受。”
        “你又扯远了。”她拦下雅典娜,“让我们还是停留在这篇故事本身吧。”
        
        另一个结局
        K肯定从没有向您提起过我。
        她打开邮箱,在一堆广告垃圾邮件中看到一个陌生的邮址。在她打开邮件的时候,开头的第一行这样跳入她的视线。
        但是他向我说起过您。
        她一目十行地快速地看了下去。
        我也读过网上您所写的关于K的长篇报道。我想对您说的是,我想告诉您的是,您还太年轻,涉世太浅,或者您对K完全不了解。所以您才会写出那样的吹捧文章。如果您对K稍微有一些真正的了解的话,您自己就会觉得,您所写的那些,有多么的可笑,甚至肉麻得令人作呕。
        我这样直接了当地将话说出来,并没有丝毫的对您不尊重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您对K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他身边的同事,或者和他共过事的人吧——您可能想象不 出,K尽管外表出众,学识过人,却是个处处不受人欢迎、处处与他人格格不入的人。唉,你们东方人看西方的种种,总象隔雾看花,越看越美,美不胜收。其实要 是西方人自己,稍微靠近一点,不用看,闻也能闻出来,那些所谓的花朵,不过是腐败之剧的恶之花。
        我是个老派的人,或许是年龄的关系。我认识K的养父养母,确切地说,我是他养母的一位女友。当然我的年纪,要比她年轻一些。K在长到十四岁的时候,都是一 直独自和他的养父母在一起,我是说,他的弟弟,那时候还没有出生。K从小就爱上了他的养父——这一定是您所不知道的。他不会把这个秘密向任何人说起——如果他真告诉过您,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秘密,那可能也只是他是一个天生的“奥蒂森”患者。象《美丽灵魂.》中的数学家一样,带着上帝赋予的天才,所以他可以不光在他的领域,也可以在其它的知识领域里轻车熟路、游走自如。但代价却是时常遭受幻觉症的袭击。而他一生里隐痛的隐痛,却是爱,是从就小滋生的对他养父的性爱。是的,他的养父是一位博学多才,而且仪表堂堂的人,高大俊美,而风度翩翩。让我再说一句实话吗,反正没有关系的,您将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姓字名何,家在哪里,以及所有关于我的一切。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曾爱上过K的养父,不过,那还远远是K出现在这个家庭以前的事情。
        后来K就来了。他的养父母千里迢迢地远赴阿根廷,将K从一家孤儿院里接回家来。从此K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是看着K长大的,说句玩笑话,从他小时候换尿布的时候起……这么多年了,怎么说呢……
        您可能最多知道K是个同性恋,恐怕还是从他“哥哥”那里知道的。您知道他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美国呢?您知道他还是个恋童癖吗?他“哥哥”只知道他后来又 结识了一个更年轻的美貌男子,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常常周末去那个男人那里,一半原因是因为那个男子,另一半原因,却是因为他那个年纪尚且稚幼的妹妹。他迷恋于跟那个穿花裙子的细瘦的小女孩玩耍,带她去孩子的游乐场所,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糖果,和她所喜欢的玩具、绒毛宠物、一切东西……他喜欢搂着她睡午觉,抱她在他自己的怀里,嘴亲着嘴把糖果递到她嘴里……他觉得只有她们才是纯洁的……
        她忽然回想起,在K将他家的钥匙交给她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按照假期短信的约定,相互交换钥匙的时候,她发现K给她的钥匙的环坠是一个充满稚气、披着长发、 穿着短裙、细胳膊细腿的小女孩的形象。那个小像做得很细致精巧,她还想,也不知他是在哪里、费了多少功夫才寻到的。她在接过钥匙的时候,还不知不觉地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一下,因为她第一次去找K约谈的时候,就是这么穿着短裙长袜,长发散落地披在肩上的。但是K真把她当成这么一个小女孩的形象,倒有几分让她不好意思。
        K之所以和您的关系这么近,您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可以告诉您,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我对他太了解了,比对我自己的指纹还要真切。是因为在你们的交往中,没有性的彩色参杂其中——K自己就曾笑话过你们东方人,说东方的男人都没有真正的性能力,东方的女人都没有过真正的性欲,都是性冷淡……如果K 要是觉得您对他在肉体上有性接近倾向的话,他一定早就逃之夭夭,对您闭门不见了。
        而从您作为一个东方人的角度来看,您一定是觉得他“非常纯洁”。嘿……
        K内心里一直有一种几近于原罪的负罪感。因为他从小对父亲的爱里,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加入了肉体成分过于强烈的性爱。按照上层人家的习惯,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寄宿学校里去了。从那时候起,他每次回家的感觉一直都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即急于回家见到他的养父,又怕回家见到他的养父。因为他这种爱既无比渴望,同时又感到羞耻和罪恶。
        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用功读书,其实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养父是一位博学多才,学识渊博的人。他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想他父亲那样的人。他一直都在渴望着父亲的爱,不光是家族亲人的爱,也是男性肉体上的爱……
        只是真正诱奸他的,不是他的“哥哥”,而是我。
        那一年他已经十六岁了,饱受性欲和心理灾难的折磨。我诱奸了那个孩子。是巧合,也是必然。他那时候就早已露出日后将成的天生尤物的迷人气质来。他非常美,恭顺而腼腆,认真而谦逊,举手投足,转睛回眸,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天生的迷人神情。
        我们秘密的关系断断续续延续了六年,直到我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得不离开W市。那时候他已经上大学三年级了。就在我离开的那个月份,他结识了他的“哥哥”。
        他一直追随他到美国,那个并不好看,而且固执得几乎有些迂腐的男人。但他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在他博士后研究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刚巧到美国的另一个城市的某个学院里研习半年。半年以后,我将他带回了波恩。
        K其实是一个非常病态的人。喜怒无常,脾气古怪,不近人情。您和他认识的时间短,他的真相还不可能完全暴露出来。您肯定不会想到,象他这么漂亮的、拒绝别 的女性的男人会招妓。形形色色不同的妓女们,他招她们到他的公寓,和她们在饭店旅馆里约会。他待那些婊子们象公主王后一般。我和他为此争吵,他甚至不惜叫来警察将我赶走,当着他那些婊子的面。全然不顾这些年的情意。您只知道他现在在他的研究领域很出名了,您却不知道正是我介绍给他那些可以帮助他、提携他的学者名流,正是我想方设法找尽了关系门路,让他得以出席那些重要的国际性的学术研讨会,让他年轻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那些著名的名字中间……
        当事后我一定要他为此道歉时,他只是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他并不是想到真要玩弄她们,他只是对女人感到好奇。
        他是想避免这里更多的人知道他的真相,而再一次逃往美国。在美国那些个人潮滚滚、人情冷漠的大城市里,他是安全的。因为似乎人人好像都和他一样,或是和他这里那里有更多相像的地方。
        但是他还那么年轻,在美国那样一个个性缺少制约的地方,他有朝一日也许会发展成一个性暴奸杀的变态狂。他真正的内心里冷酷极了,冷酷到骇人地毫无人性可言……您不了解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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