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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

发布: 2013-2-28 18:07 | 作者: 刘利



        第四篇 残片
        
        温厚柔软的毛巾。每一套是三件,擦手用的小毛巾,擦脸用的长方巾,和宽大舒适的浴巾。
        她要了两套,可以替换。一套浅蓝色和白色宽条纹的,一套深蓝色和白色宽条纹的。
        男孩子在这些小事上总是粗心大意的。他用的毛巾都已经很旧了,绒毛的纹路已经开始变得短硬粗糙。毛巾也是应该及时更新的,象牙刷,象内衣袜子一样,至少每至一个新的季节,或一两个月,都是要换新的。但是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属于应该由女性来照料的事体吧。
        她记得给他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条毛围巾。也不是什么质地特别考究的东西,而只是大学里男男女女天冷的时候都会有一条随便围在颈项的围巾。在有一次她去他工 作的地方找他的时候,那时候天气才刚刚转凉,她看到他围了一条手织的毛围巾。她看到那条围巾不禁就笑了。他莫名所以地问她笑些什么。她看着他颈上那条卷卷如蛇一样的围巾说,“我们工作的单位里,有一个德国同事,他也有这么一条围巾,整天围着。我们问他,他说是他的婶婶给他织的……我们就笑‘他的婶婶’……”
        她看到他马上红了脸,转过身去极力掩饰着他的腼腆和羞涩,就知道她猜对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颈上有什么围巾。她知道他是怕冷的,和她自己一样,有 点“冷血动物族类”的那种。她知道他们都曾被不同的一些人叫过“冷血动物”。其实和冷血是无关的,只不过是在习惯上和世间的一些事、一些人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已。她就想到应该给他买一条长长的、厚厚的、温暖而颜色温和、式样随意的围巾。后来他就一直围着她给他买的围巾。
        有一次她给他写了这样的短信:“总是在天气格外美好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地想起你。”
        另一次是这样写的:“下雨了。如此静谧的雨夜。想到我们此刻在同一个地方,共着同一场细雨,世界上真是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在写这些的时候,她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变成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往昔。
        他们将不再在同一个地方,不再共同一场细雨,他们会天各一方,各自继续走各自的人生路,也许越走会离彼此越远。也许他们终究有一天会忘记彼此,而没有谁意识到这一天和另外许多的一天有什么不同。
        而这些,就是所谓人生的伤感。
        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曾不时被这种伤感情结所袭击,这有时甚至会让她感到无力承受。后来,在她渐渐走向成年的时光里,她学会了“珍藏”。象人们珍藏书籍, 珍藏珍宝一样,她学会了珍藏她的爱人。所有她真正爱过的人们,她都可以以一种奇特的影响,使他们和她保持一种纽带一样的终生不断的关联。有时候她想,也许这是人生中最令人得以安慰的事情。
        但她知道,他不是的。他或许从她那里感受到过她无意中带给他的伤害。他的离去,有一种原因,就是逃离这种伤害。他不会重新舔舐伤口。就是等有一天伤口愈 合,他不会再去重温这种伤害。他比她年轻的时候要脆弱。他会试图远离这种伤害,在继续成长的人生路中,有一天庆幸于完全忘掉这道曾经令他无奈的阴影。
        在回去的路上,路过街角花店的时候,她为他选了一束颀长挺拔的凤尾莺。店家给捆扎得整齐,象一束长长的、结结实实的稻捆。她知道在另外的季节里,有更香郁 的紫色花束,来自法国南部的省份,在中文里,它们被翻译作熏衣草。她想他或许会不喜欢那种过于浓郁的香气。不过等薰衣草的季节再次到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了。也许有别的女孩子,带给他别的花束吧。男人之间,总是不大会想到这一类的事情的。
        她怀里抱着那束一米多高的花束慢慢朝他的住所走去。她知道他还没有下班。她要把它们插放在餐桌中间的水晶花瓶里,整整一个星期室内都会迂回淡淡的花香。她会把托斯卡纳式的腌制鳟鱼推进烤箱,摆好刀叉,再做上一点沙拉,之后放一点音乐,静静地等待他回来。
        就像静静地等待命运留给他们所能共处的最后的时光。
        
        日本鼓。细细密密的鼓点,象雨水打在心田,象无数细密的天使的小手,拍击你的心脏。一波又一波的波纹荡漾开来。直拍打的人心旌摇曳,心醉神迷。
        无数的战马从远古疾驶而来,穿过岁月,穿过陆地和海洋,飓风一样急卷而至。之后戛然停止。停止在什么地方。
        狐跃跳荡的小步舞点,长刀和带有绊马索的马靴的玛祖卡舞点,婉转激越而热情奔放的佛明哥舞点,还有探戈,灵魂最深处的绝望、抗争、倾诉,无尽的缠绵和始终如一的默契……都被在一层层的鼓阵中间,从四面八方拍击出来。
        她跟他讲过2000年的时候,她在洛杉矶。在威尼斯海滩,是冬季,圣诞节的前夕,每天黄昏,海潮起落的时候,宽阔的沙滩上总有击鼓的人群自动结集,加入的人越来越多,鼓声越来越清扬,越来越激越,越来越雄壮。那么振奋人心,那么激荡情怀。整个沙滩都在与之震荡,黄昏和黄昏里所有的事物和气息也都振颤起来。 然后一直波及至海洋,随着海水潮涨潮落的波涛,一直波及至天地的尽头。地平线是极目尽处的另一块版陆,夕阳漂浮在遥远的彼岸,夕阳也在共鸣一般地振颤。令人难忘的不是那样一幅景象,而是那样一种感觉,一种一时间万物共鸣,天地合一,物我交融,超越时空和一切的感觉。一种灵魂离开肉体,散漫于有形与无形之间,散漫于空气、尘埃和万物之中而一同飞升,一同凌空而舞,无迹无痕而存在于一切之中,无处不有的感觉。
        她还从来没有到过芝加哥,只知道它是在密施根湖的南岸,风景秀美。有人说那是美国最美的城市。她是倾向于南方的,倾向于温暖的热带,加利福尼亚,佛罗里 达,路易安娜……她无从想象他在芝加哥五年的时光里,渡过的是怎样的寒暑。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谈起过,说,不过总是在读书就是了——在一个环境美丽的地方读书,和在一个环境恶劣的地方读书,其实区别也不是太大的。她知道他不喜欢德国,但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留在美国呢。是因为哥哥吗?他那时早已年过半百,而且只会简单的英语。
        鼓声渐渐连成一片,一时象恐怖而阴郁的鸟类布满天空,越来越密集,天空被拥挤得缝隙不留,压抑得让人窒息。
        有时候,她几乎难以拒绝这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真是一个有些不合情理的人。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了日本鼓表演的票,邀请她,居然带着她专门坐了一个小时的火车,到这个北莱茵州的首府,日本人的聚居地来,只为听一个半小时的击鼓表演。
        
        “我的收养双亲,”她注意到他在说起他的养父母的时候,从来都是复数,他从不说“我的养父”,“我的养母”,他从来总是把他们放在一起,说“我的双亲”。
        “他们都是非常博学的社会名流。所以我从小懂得的事情,就是读书。上寄宿学校的时候,别的孩子们总是孤立我,因为我文绉绉的,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也取笑我的外貌。我小的时候,总是带着牙齿矫正器,直到上大学。而且我又瘦又高,在别的孩子眼里,病歪歪的弱不禁风。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为伍,也不喜欢啰里啰唆地交一些什么‘朋友’。你知道,那些所谓的‘朋友’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世间大部分的人们都是愚蠢而世俗,邪恶多于美善的……而书里的天地是那么广大,那么辽阔无边。上下企至古今,左右贯穿宇宙——那是我的十字架,我乐于负起的十字架。”
        “但是我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所以我没有去学法律,也没有去学医学。J领域是研究人类、研究人类社会、研究人类社会的起始与未来的,但是它不跟人本身打什么交道。你可以放心地关起门来做学问就是了。所以很适合我。”
        “在知识的领域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一切。这与一个人是不是‘天才’无关。那是一座宫殿,一座万通殿,如果你真走进去了,就会发现,其中的路经,其实 是脉脉相通的,丝丝入扣,逻辑得不能再逻辑,一通百通,没有任何神秘。而且四通八达地通向各个领域……我这样说,一定让你觉得有点《美丽灵魂》的感觉。其 实不是的,除去那种病态,就像所有事物的内部,所有领域的内部也是一样有着千丝万缕的筋脉相联的。”
        “在形而上的领域里是没有什么可以征服我的,只有那些未知的前方,有待我继续去征服。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避开她的视线转向更远处的河岸。是深秋了,金黄的落叶厚厚地铺满了高高堤岸上的小径。不远处的莱茵河,宽阔的河面上飘浮着淡淡的白雾,河水在太阳无力的白光下缓缓无声地流淌。冬天就要到来了。
        “但是,我一直需要一种强有力的,比我自己更强大的,要强大的多的什么……”
        他在她前面慢慢向河边走去,她望着他高大而秀美的背影,忽然觉得心怀感激,忽然感到对他的无限依恋。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依恋。而这个男人,他需要比他更强大的男人,哪怕只是从外表上。这多么象一幕现代剧,现代剧的情节和起承转合。
        稀疏干枯的树枝挡在他们前面的路上,他伸手去为她挡的时候,树枝一下子反弹回来,意外地抽打到他的脸上。他白净的面颊上出现了一道红印,马上渗出了血迹。她掏出柔软的纸巾,心疼地为他轻轻擦拭。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离他的眼睛那么近。
        他从背包里拿出消毒的湿纸巾,细心地为她擦拭着手指尖。
        “有人觉得,我们的血,是不洁的。”
        他忽然变得冷冷的,语调奇怪地说。
        “我们都是AB型血。”她从他的手里抽回她的手指。
        这次是她在他前面独自慢慢转向河边,他在她背后默默地跟随着她的脚步。
        “你知道有个英国女作家,叫作沃吉尼雅·伍尔夫的吗?”
        “是的。但是《钟形罩》应该不是她写的……”
        “包括《钟形罩》……。你知道伍尔夫死于一种疾病,”
        “我读到过她是在溪水中自杀而亡的……”
        “她死于一种疾病。在德文中叫作切索菲尼。她不堪于那些声音的折磨,所以自杀。《The hours》,——‘你听到那声音吗’……”
        “这是我的十字架,不幸的苦难的十字架上的一根砧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出过一次车祸,在手术救治的时候,按照德国的医疗习惯实施的是全身麻醉。”
        “那是那次全身麻醉并发症所引发的……”
        “至于十字架上的另一根砧木……,更尤为甚,更难以说得清楚……”
        他们一时沉默了很久。
        “我从来没有对谁任何人起过。包括与我最亲近的人。包括……。”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你必须与之为伍,与之共存……所有的阴影都挥之不去,直至你生命的终结。”
        “是的。我们都肩负着痛苦终生的十字架。学问其实是我的解脱……就像艺术和旅行也许是你的……”
        他们不知不觉地靠得更近。之后他们挽起手,并肩慢慢朝前走去。
        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在他们身后薄雾的天气里飘飞着落下。
        
        她望着他的背影随人流消失在安检口的尽处,一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恍惚象是在梦中一样。
        他最后拥抱她的温暖的气息还停留在身上,在她的发迹,在她的面颊上。
        周围有那么众多的人,那么纷杂的声音,那么凌乱的气息。而这一切,和其它的一切,构成所谓的世界。而在这众多的人群中,在纷繁不尽的声音中,在庞杂混乱的气息中,她所依恋不舍的却只有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我会想念你的。当春天到来,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会独自重去你住处的门前……没有人知道,在那繁花街道的深处,曾经有过我最珍视的至纯至美的瑰宝。”
        她最后以短信的方式这样向他告别。那是他们一向习惯的方式。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他写给她一行英文。她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读过。她将它翻译成中文,却显得有一点啰嗦:
        “我们都难免流于贫瘠平庸,但幸好我们中间一直有人在仰视星空。”
        她又想了想,忽然想起这应该是来自于奥斯卡·王尔德的名句。
        “我也会永远记得,我们曾经在那里,在我曾经住所的阳台上,一同仰望过夏夜的星空。”“那是2012年夏天夏夜的星空。”这是他写给她的最后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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