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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机密

发布: 2009-10-01 22:36 | 作者: 陈昌平



      
       二
      
       王师傅家门口有一条小街,泥土路面,春天刮风时黄土扑面,夏天下雨时污水横流,远远近近都叫它老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把小街叫做老街。其实它既没有悠久的历史,也缺少美丽的传说,细细弯弯的,还是一条死胡同。街道的两旁尽是一些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虽然墙上和檐下总也少不了语录和口号,但是不论来了什么运动,老街总也摆脱不了柴米油盐和婆婆妈妈的味道。在柏油路纵横交错的城市里,老街就像一个拽着城市衣角的乡下孩子,羞羞答答地躲在大马路的后面。
      
       就在这条老街上,小六子在欢天喜地和稀里糊涂之间长大了。
      
       别看王师傅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但是小六子的五个哥哥却都有着自己不平凡的爱好。老大爱集邮,老二爱航模,老三吹笛子,老四踢足球,老五爱美术……哪像小六子,哥哥们玩过的,小六子要玩;哥哥们没玩的,小六子会玩;哥哥们不稀得玩的,小六子更要玩。早晨还是干净整洁的衣服,晚上回来就破破烂烂脏啦吧唧了,而且经常是这里蹭破点皮儿那里挂上点花儿。王师傅家屋子小,孩子又多,每一个孩子都是在老街上茁壮成长的。滚铁环、抽陀螺、打弹弓、跳房子、木头人儿、骑马打仗、警察抓特务……现在,每一天只要一跳出家门,属于小六子和小六子们的幸福时光马上就地开始啦。
      
       玩累了,孩子们就在土路上席地而坐,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了。吹牛既是体能上的休战和喘息,也是幸福时光在脑袋瓜儿里的延续。
      
       ——我梦见我当上了侦察兵,戴着礼帽,戴着墨镜,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腰里别了两把盒子炮。
      
       ——我梦见我当了大厨师,饺子吃得都不稀得吃了,拿饺子喂猪。
      
       ——我梦见自己变成孙悟空了,整天在天上飞,拿着金箍棒,想砸什么就砸什么。
      
       “我昨晚上,也做梦啦。”别人都说的差不多了,小六子才抢上话,大声说,“我梦见,毛主席啦,毛主席还捏了我脸蛋呢。”说着,小六子还捏着自己的脸腮抖了两下,以示强调。
      
       侦察兵、大厨师、孙悟空……哪一个比得上伟大领袖啊。但是,怎么能让小六子做这个梦呢?在这群小伙伴中,小六子年龄最小,还没有上学,而且长得又矮又小,几乎在所有的游戏中,他总是充当坏蛋和特务的角色,最好的角色也就是普通一兵和劳苦大众。再说了,从长相和穿戴来看,小六子也比其他伙伴都更接近于坏蛋和特务呀。所以,所有的小伙伴都不相信和不接受小六子会做这么一个大梦,纷纷表示不满和反对,经常扮演侦察兵和老鹰的于大斌反对得最为激烈。
      
       大斌比小六子大三岁,不仅上学了,而且还是班长。
      
       有的人在学校是干部,但是在街道就什么也不是了;有的人在街道称王称霸,但是在学校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于大斌同学却两手硬——他在学校是班长,在老街是头头儿。他胸前的铁哨儿,不论在学校还是在街头一样好使。大斌生得浓眉大眼,长得敦敦实实,走路挺胸昂头,说话斩钉截铁,年纪不大,却已粗具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模样,加之他的爸爸是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所以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小伙伴们的头头了,因此大斌最不满意小六子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作风了。于是大斌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进行了反击。
      
       ——毛主席摸你的脸干什么呢?
      
       ——你的脸上有鼻涕,眼里有眼屎,把毛主席的手弄脏了怎么办呢?
      
       ——你的头上还有虱子,虱子拿你的头当炕头,你传染了毛主席怎么办呢?
      
       小六子不喜欢大斌的话,同时也不太满意自己的长相。对小六子来说,长相是一个广阔而又朦胧的概念,所以细节部分的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什么的,他这个时候还感觉不到有什么遗憾和不足。他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个头和身材。他的个头是同龄人里面最矮的,他的身材是同龄人里面最瘦的。这一矮一瘦,就把小六子从好人和英雄的队伍里开除出来了。
      
       但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后面的脑袋瓜儿就是不听话,小六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做梦的。每天夜晚,小小的脑袋里不是千军万马纵横驰骋就是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好在并不是所有的梦都能回忆起来,回忆起来的梦只是极少数。但是,就是这极少数的梦,如果大白天遇上了什么相关的事儿,就跟地下党接头一样,一下子就会串联起来而且携起手来,不管不顾地在脑子里开始造反了。
      
       这一天,玩着玩着,小六子褪下裤子,掏出小鸡鸡,正准备在墙根儿撒尿。大斌突然喊了一声等等,然后问小伙伴们有没有。小伙伴们都知道他的意思,齐声高喊有。于是所有人都贴近大墙,褪下裤子并挽起小鸡鸡,一溜站好,射箭一样绷上。
      
       那时候,只要有一个人要撒尿,其他人马上传染一样地都要撒尿,于是大斌就把撒尿提拔成一项赛事——第一看谁滋得高,第二看谁时间长。
      
       大斌嘴含铁哨,“嘟”地一声令下,每个人都腆起肚子,使劲儿往墙上吱吱吱地射尿。墙上顿时涌现出一波一波的湿线,脚下生成一条条生动活泼的蛇流……这是几乎每天都有的一项比赛,只是小六子的战绩一向不太好,因为小伙伴们的个头比他高、小鸡鸡比他大,所以即使小六子每一次比赛都使出改天换地的劲儿,也从来就是一个拉巴丢儿。但是今天,小六子滋着滋着,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一下子活了,接着便痒痒地骚动起来——他想起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早晨做的一个梦了。
      
       小六子抖了抖小鸡鸡,觑着眼睛,看着墙上属于自己的那条萎靡不振的曲线,大声说:“我梦见有一架飞机,掉下来了。”
      
       小伙伴们都在收紧屁股做最后的冲刺——人家还没尿完呢,没人理睬小六子的话。小六子收回小鸡鸡,又一次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尿高,大声地说:“我真的梦见一架飞机,掉下来了……不,是打下来的。”
      
       大斌扭过头,警告道:“你再做这样的梦,我们就不带你玩啦。”
      
       “可是……我真的梦见啦。”
      
       “我们解放军的飞机怎么能掉下来呢?”大斌严正警告道,他的面前是接近他身高的尿线,如同一座湿漉漉的小山。他又一次胜利了。
      
       “是敌机,敌人的飞机!”小六子纠正说。
      
       “我们的祖国人口众多,山清水秀,敌人的飞机也不能想掉就掉下来啊!”大斌是班长,班长不是一般的学生,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可是……就是掉了。”小六子还小,说话还有点磕磕绊绊的。
      
       “好吧,要是敌人的飞机不掉下来,我们就把你永远开除出革命队伍,今后再不带你玩了!”大斌威胁说。
      
       “可是……”小六子有点迟疑,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掉下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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