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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机密

发布: 2009-10-01 22:36 | 作者: 陈昌平



      
       十二
      
       一只小鸟倏地飞进屋里,一起一落,就匍匐在地,两支翅膀一边支撑着一边扑腾着……小六子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赶紧把窗户关上——关门打狗嘛,然后小心地凑近,看准时机,一个卧倒把小鸟扑在手里。
      
       这是一只小麻雀,褐色的羽背,毛绒绒的前胸,瞪着浑圆透亮的眼睛,愣着紧张兮兮的头颈。
      
       小麻雀的到来,使得小六子的生活一下子生动起来了。他在院子里折来柳枝,编了一个鸟笼子,把小麻雀放在里面。没想到麻雀气性大,呆在笼子里不吃不喝的。于是小六子又想了一个办法。他在徐爷爷的桌子上找到一根红头绳——就是杨阿姨跳“北风吹”的那根。小六子把麻雀放在鸟笼子的外面,用红头绳栓着麻雀的一条腿,这样就不怕麻雀飞走了。
      
       徐爷爷走了,带着李秘书走的。小院更安静了,偶尔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就是这里最响亮的声音了。现在,小六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小麻雀玩。就在徐爷爷去北京的这天晚上,小六子开始做梦了,而且是连续几天天天做梦,并且都是一些能抓住的梦。
      
       现在,哪怕是大白天,一闭上眼睛,那些阿姨就仨仨俩俩地跳进小六子的梦里……小六子不仅梦到了白毛女杨阿姨,还梦到了吴清华孙阿姨、李铁梅赵阿姨、小常宝郑阿姨、阿庆嫂孙阿姨、方海珍刘阿姨、柯湘张阿姨……他不是王大春,却从山洞里救出了杨阿姨;他不是洪常青,却能够跟孙阿姨手拉手地跳舞;他也不是李玉和,却可以抚摩赵阿姨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这些阿姨穿梭在小六子的梦里,或者一个人,或者成群结队,或者西皮二黄地唱,或者伸胳膊踢腿地跳,每一个阿姨都搂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白兔,小六子则拿着自己的小家雀,让小白兔跟小家雀一起玩。小白兔和小家雀在一起又蹦又跳,并做出一些惊险的动作,就像徐爷爷那本书里的姿势……每当这种时候,小六子下面的小鸡鸡就不由自主地翘立起来,而且,又一次流出了黄色的糨糊。
      
       可怕的糨糊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现在,小六子已经掌握了——这股黄色的糨糊,就是从小鸡鸡里流出来的,闻一下,还有一股猛烈的豆腥味儿,不好闻。
      
       小六子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更让他难过的是,这股可怕的糨糊,不仅让他尽做这些乌七八糟的梦,而且,这些乌七八糟的梦竟然让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舒服。
      
       不要脸地舒服。
      
       过了国庆节,天气凉得更厉害了。白天,小六子在院子里抓虫子喂麻雀;晚上,听着秋风吹着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动,闭着眼睛做梦。
      
       李秘书回来了,而且在他的前面、后面和旁边都没有徐爷爷。李秘书一出现,小六子就觉得身子不舒服了,想一想,是左边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你的徐爷爷回不来啦。”李秘书一屁股坐在徐爷爷的座位上,身子一仰,把两条腿搭在桌子上,五根指头在桌子上灵巧地敲动着。
      
       小六子知道,如果在学校,这家伙就属于坐姿不端正;小六子还知道,如果这时候徐爷爷推门进来,这家伙一定会屁滚尿流。想像着李秘书屁滚尿流的样子,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再说了,徐爷爷不回来,他就可以不汇报那些让人害臊的梦了。
      
       “徐爷爷怎么回不来了呢?”
      
       “你说‘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结果电话就来了……你看,你的徐爷爷让你给害了,回不来啦!”李秘书抱怨道。
      
       “……”小六子沉痛地低下头。
      
       “难过有什么用,你得想点办法啊。”李秘书开导道。
      
       “徐爷爷不回来,我怎么办呢?”小六子担忧地问。
      
       李秘书的五根指头灵活地敲动着桌面,用徐爷爷的腔调,说:“我可以考虑让你回家啊。”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啦?”小六子马上高兴了。
      
       “但是,在你回去之前,必须配合组织做一件事情。”李秘书侧着脸,脸上一下子严肃起来,薄薄的单眼皮像刀片一样闪动着,“你老实交代,你这两天都做什么梦啦?”
      
       小六子的脸蛋“唰”地一下子红了,红得他自己都感觉出火辣辣的热了,心跳也突然加快了,他想起了杨阿姨和裤裆里黏黏糊糊的糨糊……但是小六子镇定地摇摇头,心里说,这是国家机密呢。
      
       “那么,我问你,你说的‘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下面是什么?”李秘书问道。
      
       “下面是‘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啊。”
      
       “没有啦?”李秘书脖颈支棱着。
      
       “没有啦。”
      
       “不许撒谎!”李秘书身子一挺,“咚”地拍了一下桌子。
      
       李秘书这一拍,小六子的左耳朵跟着就倏地疼了一下。小六子觉得李秘书就是电影里的坏副官和坏翻译。
      
       “谁撒谎谁就是汉奸走狗!”小六子大声骂着。
      
       “……这么简单吗?”李秘书嘀咕着,迟疑地旋开钢笔,把小六子说的话记在工作日记上。
      
       小六子来到自己的房间。
      
       小六子脱下徐爷爷给他的小军装,找出自己来时穿的那套旧衣服和旧胶鞋。这时,小六子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差头儿……只到小六子抬起头,他被镜子里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这个人,这个人还是原来的王爱娇吗?!
      
       小六子发现镜子里的人物已经变样了,依然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但是原来平凡的脸上现在有了许多敌情:不知何时,嘴角滋出了几缕细密的胡子,脸蛋上也拱出了两个粉红色的小疙瘩,周边又埋伏着几个更小的疙瘩。小六子紧张地研究着脸上突如其来的小疙瘩。他隐隐地知道这类似于一座小山,翻过这座小山,男人就可以用另一种表情和腔调说话啦。只是,没有哪一个男子汉喜欢这些小疙瘩,也没有哪个老爷们乐意翻过这些“小山”,所以哥哥们总是对着小镜子拼命地又挤又捏这些小疙瘩,弄得脸上高低不平坎坷崎岖。
      
       小六子的目光向下移动,突然觉得胸前的乳头也变大了,变硬了,像两颗深陷的牙齿。接着,更让小六子惊恐的东西出现了:下面的小鸡鸡周围,竟然也冒出了一层毛绒绒的胡子……小六子紧张得浑身僵硬,小鸡鸡像惊慌失措的小耗子,吓得几乎缩回身体里面了。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小六子觉得自己让什么东西给长大了,措手不及地给长大了,并且是错误地给长大了。
      
       心脏“砰砰”地跳着,像有一只拳头不断地捶他擂他。小六子慌张地四下环顾,发现墙壁四周的英雄人物都在盯着自己,或是怒目谴责,或是睥睨藐视。他在李玉和和李铁梅的背后看到了王连举,他在杨子荣和小常宝的背后看到了栾平,他在郭建光和阿庆嫂的背后看到了刁德一,他在洪常青和吴清华的背后看到了南霸天……他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候,他又在这些英雄人物的背后发现了那个叫王爱娇的自己。
      
       小六子非常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他跟叛徒王连举、坏人刁德一、土匪栾平、恶霸南霸天之流的坏人站到了一起。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一只手拿起小匕首,另一只手拽着紧缩一团的小鸡鸡,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切了下去。
      
       钝钝的刀刃让小鸡鸡痒痒的。他没觉得疼,反倒有一丝奇特的舒适感。这是他这几天才熟悉的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一出现,他的心里即刻涌起了铺天盖地的自责和羞愧。小六子马上攥紧刀把,加大力量,狠狠地朝小鸡鸡割下去。一阵锋利而又细长的疼痛,一下子抓住了他。他疼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了。这时,他看到一股细密的鲜血倏地洇散出来,花朵一样开放在白色的小鸡鸡上……他的头一下子晕了起来,手里的力量一松,小匕首差一点儿脱落,但是,凭着一股惯性,小六子依旧握着刀柄,仍然保持着切割的动作,来来回回,像是用橡皮轻轻地擦拭着一个错别字。
      
       小六子把睡衣和军装叠好了,捧在手里,交给了李秘书。这时候,小六子发现李秘书已经笑脸相迎了。
      
       李秘书弯着腰,眼皮像刀片一样闪动了一下,亲热地抚摩着小六子的脑壳:“叔叔最后问你一遍,‘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后面是什么?”
      
       “‘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啊!”小六子重复了一遍。这不都是坏人的招数吗?先是来硬的——拍桌子瞪眼,后是来软的——糖衣炮弹什么的。
      
       李秘书的表情有点失望,但是依然不屈不挠:“那么,怎么才能长大呢?长大以后呢?……嘿,你一定跟叔叔藏心眼儿了,对不对?”
      
       对啊,为什么不跟敌人藏心眼儿呢?!这个念头一动,小六子立即想起了父亲的教育——“不许撒谎”。但是,我现在面对的是汉奸走狗卖国贼啊……小六子主意已定,只是表面上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却在快速地编写下面的几句话。
      
       李秘书哈下腰,脸上浮现出即将胜利的惬意。
      
       小六子凑近他的耳朵,说:“那么,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徐爷爷也不能说啊。”
      
       “你放心吧,我才不跟那个老家伙说呢。”
      
       “那么,我们拉钩上吊吧!”小六子翘出了小拇指。李秘书也伸过小拇指,用力地钩着小六子,主动表示道,“叔叔的嘴带锁呢,可严实啦。”
      
       这时,小六子已经把下面的句子编完了。他对着李秘书柿子饼一样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恨不得咬一口地说:“要想快长大,自己打嘴巴,一二三四五,什么都不怕。”
      
       李秘书听罢,脖子一梗,怀疑地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的肿眼泡儿跟他的薄眼皮儿对视着,两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也不眨,像两个对峙的枪口。小六子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别慌,要机智勇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终于,李秘书身子一泄,移开目光,又一次摸出工作日记,把小六子刚说的话记了下来。
      
       写完了,李秘书又蹙着眉头审视了一遍,突然问:“是左手,还是右手呢?”
      
       “……”小六子迷惑地看着李秘书。
      
       李秘书摊开两只手,轻声问:“是用左手打呢,还是用右手打?”
      
       “用右手。”小六子想了一下,进一步肯定说,“右手!”
      
       右手比左手打人更狠,小六子知道。
      
       李秘书指着那套小六子穿过的军装和睡衣,讨好地说:“你不是喜欢吗,就带走这套衣服吧。”
      
       “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小六子摇摇头。
      
       “没关系,拿走吧。”
      
       “不。”小六子坚决地说,“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李秘书撇撇嘴,随手把衣服上面的小匕首插在满是红蓝铅笔的笔筒里。
      
       匕首的刀尖朝上,闪闪发亮。小六子注意到,闪亮的刀尖上有一块鲜红的血点。
      
       走出小院,走出大院,绿色渐渐稀薄了,天空一下子辽阔起来。小六子蹦蹦跳跳地走出了南湖大院,来到了人民广场。他的手里提着那个鸟笼子,里面是同样蹦蹦跳跳的麻雀。
      
       秋天的萧瑟凉意和繁杂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看着广场上的行人,望着远处的树梢和烟囱,小六子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奋。更让他兴奋的是,想像着那个李秘书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样子,而且还是用右手,一下一下地——“呱唧、呱唧、呱唧”。
      
       笼子里是小麻雀又抓又挠的,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小六子掏出麻雀,把这个小伙伴拢在手心,脸对脸看了一会儿。他正想解开麻雀腿上的绳子,不料麻雀身子一纵,带着红头绳,“扑啦”一下子飞走了。小六子正在搜寻麻雀的踪影呢,小麻雀又“嗖”地一下回来了,而且就落在小六子的脚边,歪着小脑袋,一边警惕地斜视小六子,一边一啄一啄地捣弄脚上的绳结。那是死结,小六子正想帮忙解开,小麻雀又“呼”地一下飞了起来,腿上的红头绳在小六子的眼前一荡,翅膀一夹,几下子就消失在广场的上空了。
      
       小六子的鼻子有点发酸。他伸出食指,紧压着右边的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仰头冲天,奋力一擤,一股浓稠的灰腥鼻涕如同子弹一样射出了鼻孔,划着清晰的弧线,“吧嗒”一声落在广场上。
      
       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和呼喊口号的声音。小六子浑身一激灵,立即梗起脖子四下观望。他看到一队灰蓝的游行队伍正朝着广场蠕动。队伍的前面是一条红色的横幅、几面红旗和一排敲锣打鼓的。接着,小六子连续发现几队游行队伍也陆陆续续朝广场会聚了。锣鼓声越来越密,口号声越来越响,小六子周围的人民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小六子想了想,确信自己昨晚除了梦见杨阿姨孙阿姨赵阿姨什么的再没有梦到什么国家机密——不论大的或者小的。他有点惶惑,又有点怅然,惶惑和怅然的后面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庆幸。他原地站着,被人撞得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是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而且想家的念头一出现,马上就不可抑制地茁壮成长进而汹涌澎湃了……于是小六子逆着游行队伍,向广场外面走去。游行的人们不断地从他的面前经过,锣鼓的喧嚣里不断夹杂着打倒什么和庆祝什么的口号声。
      
       广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带着强烈的吸力,所有的人流都在往这里汇集。好像全城的人民都来到了广场,小六子需要使劲儿地往外面挤了。挤着挤着,小六子就来劲儿了,身上的力量也好像被人群勾引出来了。他几乎就是在人海里游泳了,而且是逆流而上。他缩着脖子,蜷着身子,用歪斜的脑袋和缩紧的肩头冲锋陷阵啦。
      
       朝着游行队伍相反的方向,从腰和腰中间、从胳膊和胳膊中间、从腿和腿中间、从胯骨和胯骨中间、从屁股和屁股中间、从工作服和工作服中间、从口号和口号中间、从鼓点和鼓点中间、从汗渍和泪水甚至鼻涕甚至狐臭甚至屁啦嗝啦吐沫星子啦什么的中间,又是拱又是钻,又是掀又是扒,又是推又是顶,又是滚又是爬,有时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有时高声大喊据理力争……终于,小六子像从水里跳出来的皮球,扑通一下从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的海洋里面挤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胸口呼扇呼扇得像是在拉手风琴。他已经狼狈不堪了——满脸脏兮兮的汗水,颧骨上还带着一块擦伤,头发乱乱的,左脚的鞋子也挤丢了,扣子掉了两颗,口袋也撕开了一道口子,而且,小鸡鸡上的刀口,让汗水杀得有点儿咝咝啦啦地疼。
      
       小六子跺了跺脚,疼痛顿时减轻了,于是他索性单腿蹦跳起来。右腿着地,左腿丢荡在半空,斜着肩膀,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快活地扇动,轻松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回来了,向着家的方向,小六子觉得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飞翔起来啦。
      
       这天晚上,也许是第二天凌晨,回到家的小六子即将完成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梦。在这个梦里,王爱娇同学将第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红舌绿眼、尖牙利爪的大灰狼。
      
       2003年秋初稿—2004年夏改定 大连
      
       注释:39页有以下对话:
      
       “那么,它到底念miao还是mao呢?”
      
       “念mao嘛……哎呀,不读书就是不行啊。”
      
       其中三处应该用拼音注音,第一个和第二个的声调应为二声,第三个为四声,应在字母“a”上面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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