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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机密

发布: 2009-10-01 22:36 | 作者: 陈昌平



      
       王师傅每一次的琢磨都无功而返。当然了,越是琢磨不明白,王师傅的内心越是春风荡漾。现在,瞅着集中了他和桂珍所有缺欠和短处并有所创造发挥的小六子,王师傅已经相当顺眼了。
      
       一天半夜起夜,王师傅望着熟睡的小儿子,竟然挪不动脚步了。他在小儿子熟悉的面孔上,逐渐并且终于发现了家族遗传的若干蛛丝马迹——小六子的耳垂儿像他四叔呢,小六子的鼻孔眼儿像他的五爷呢,小六子的眉骨像他的二舅呢……在小六子身体的任何部位,王师傅都能读到他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这一瞬间,王师傅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忍不住低伏身子,轻柔地啄了小六子一口——轻点,再轻一点,注意别用胡子扎着儿子,谁知道在宝贝儿子音乐一样柔和甜美的鼾声下面涌动着怎么样的国际风云和神州变幻啊!
      
       什么是奇迹呢?万里长城是奇迹,卫星遨游太空是奇迹,原子弹氢弹爆炸是奇迹,人工合成胰岛素是奇迹,南京长江大桥是奇迹,成昆铁路是奇迹,万吨远洋巨轮是奇迹,万吨水压机是奇迹,双水内冷汽轮发电机是奇迹,红旗渠是奇迹……祖国处处有奇迹,人民天天增干劲。其实王喜贵王师傅心里还有一个奇迹,只是这个奇迹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嘛——那就是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啊!
      
       什么是梦啊?看不见,摸不着,饿了不能充饥,冷了不能挡寒,做多了还影响第二天的革命工作呢。偏偏小六子的梦就不一样!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房子,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白糖,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肉票,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到布票,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电话,自己儿子小六子的梦能换来所有邻居羡慕的目光……总之,小六子的梦不仅能充饥和挡寒,简直是——嘿,怎么说呢,王师傅没法形容儿子的梦了,小六子的梦简直就是一只不用喂食却永远下蛋的老母鸡。对了,小六子的梦还能每天换一个鸡蛋呢——你说,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啊?!
      
       小六子是奇迹的创造者,而自己就是创造者的父亲、老子、爸爸和他爹啊!闻着身上浓重的烟味和洗不掉的机油味,王师傅心里充满了进一步当家作主的骄傲和自豪。
      
       王师傅决定“宜将剩勇追穷寇”了。
      
       说干就干,王师傅亲自张罗了一顿饺子。两斤猪肉,一斤牛肉,只掺了一丁点儿的白菜——还是雪白的菜心儿。这样,就能保证每个馅儿都是圆滚滚的,每个丸儿都是油汪汪的。王师傅的意思是敞开肚子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且是关门关窗地吃。
      
       在老街上——现在说是向阳街了,老邻老居们处得亲切和睦。除了春节,谁家若是改善点生活比如包饺子什么的,饺子出锅后,总要先打上热乎乎的一碗或几碗,给平日相处不错的人家送去。这几乎是这里的一种习惯甚至风俗了。但是这一回,王师傅决定关门关窗、同时也是关上灯地悄悄地吃。王师傅不是一个抠门的人,王师傅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有比吃饺子更重要的事情。
      
       窗外的月光比较好地照着屋里,照着桌子上一盘盘刚出锅的饺子。饺子热气腾腾,与月光交相辉映。桂珍去门口打毛衣了,说是去放哨,但是王师傅知道她是想省下一口——女人家嘛。王师傅本想叮嘱几句什么,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时候的语言是多余的了,因为,此时儿子们已经争先恐后风卷残云了,先是唇舌运动的吧唧吧唧声,后来便是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的幸福“嗝声”。
      
       第二天早晨,王师傅依次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分头询问。
      
       王师傅先是问老大:“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大说:“我做梦吃饺子了。”
      
       王师傅问:“还有什么?”
      
       老大想了想,说:“就是吃饺子啊,三鲜馅儿呢。”
      
       王师傅问老二:“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二说:“我做梦吃包子了。”
      
       王师傅问:“还有什么?”
      
       老二想了想,说:“就是吃包子啊,纯肉馅的,直流油儿。”
      
       王师傅问老三:“昨晚都做什么梦啦?”
      
       老三说:“我做梦了,但是没有吃饺子和包子。”
      
       王师傅怀疑他们串通了,问:“还有什么?”
      
       老三迟疑地说,“我吃得是锅贴,吃了三盘子,还给爸爸妈妈留了一盘呢。”
      
       王师傅摇摇头,叹口气,问老四:“你呢?”
      
       老四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没有做吃的梦。”
      
       “嗯呐。”王师傅肯定道。
      
       老四继续说:“我梦见我去动物园了,整个动物园就我一个人,坐木马,看猴子,看老虎吃小鸡。”
      
       老五昨晚上把肚子吃坏了,一晚上反复拉稀,到现在肚子还“咕咕噜噜”直叫。王师傅不想再问下去了,但是老五却自觉地走了进来。
      
       “我梦见台湾解放啦。”老五瞪大着眼睛,“蒋介石做了解放军的俘虏,押到了北京,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天天早晨给毛主席打水、抹桌子、擦皮鞋,然后就扛着拖布,去天安门广场打扫卫生,收拾瓜果皮核,进行爱国卫生运动……”
      
       王师傅听不下去了,他知道小五子是学美术的,会构思和布局,而且撒谎的时候总是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王师傅整不明白了,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王师傅有点后悔昨晚那顿饺子了,有点贪心,有点冒进,用料也太猛。
      
       轮到小六子了,不知怎么,王师傅竟然有点紧张了。
      
       小六子站在门槛外面,倚着门框。他不敢进入这间原来属于商老师的屋子,他总觉得屋子里有大灰狼“沙啦沙啦”的声响——类似于舌头舔墙皮的声音。
      
       “娇娇啊,昨晚你做什么梦啦?”王师傅话一出口,自己就暗自惊奇,怎么突然把小六子叫成娇娇了。
      
       “我做梦也是吃的。”小六子的地包天儿嗫嚅着,“我梦见家里吃了一顿饺子以后,春节就没钱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别人家都在吃饺子和炸鱼,我们家里却在吃饼子和咸菜……”
      
       王师傅猛地眼睛一热,嗓子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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