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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机密

发布: 2009-10-01 22:36 | 作者: 陈昌平



      
       七
      
       第二天,区武装部的刘勤奋同志来了。小六子一看,刘勤奋同志原来就是小刘叔叔啊。
      
       小刘叔叔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露出蓝白条的海魂衫。小刘叔叔是小伙伴们心目中的英雄,他那一身功夫即便在全区也是大名鼎鼎。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上——小六子见多了,小刘叔叔随便找来一块砖头,用粉笔在上面写上“帝修反”三个字,然后左手持砖,右手高悬,“嗨”地一声,手上的砖头便被劈为两截……真正的功夫啊。
      
       现在,一身功夫的小刘叔叔搬来了老街,而且就住到自己家斜对门的一间偏厦子里。偏厦子窄窄巴巴的,只能放下两张床,但是考虑到小刘叔叔尚未结婚,所以房子虽小,也是组织上的特殊关照了。
      
       从此,不管刮风下雨,不论酷暑寒冬,小刘叔叔都要准时接送小六子上学和放学。每次工作时,小刘叔叔都要从兜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袖标——袖标上面印着“值勤”两个字,然后用关针别到左臂的衣袖上。赶上马路上车多,小刘叔叔便会扬起左臂,同时把那只威震敌胆的右手搭在小六子的肩头……每当这时,小六子都会感到有一股幸福的电流,从肩头贯穿到脚尖儿,进而弥漫周身。每当这时候,小六子的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直了,他仰着脑袋,挺着圆圆的胸脯,昂首阔步地穿过马路。
      
       小刘叔叔说,这是他的革命工作。
      
       既然小六子的事已经是市里甚至是省里的大事了,理所应当的,小六子的事情也是红卫小学的大事了。
      
       小六子的事情,难住了班主任何老师。前一段时间,来了一个调查小组,专门找他调查和了解班里的王爱娇同学。何老师从调查小组的神情和语气里,猜测到王爱娇凶多吉少。开学不久,何老师对王爱娇印象一般,既没有什么好印象,也没有什么坏印象。但是,面对调查小组,何老师还是把小六子的日常表现进行了归纳和整理,并做了细致的汇报——什么破坏国家公物啦用铅笔刀往书桌上乱划了,什么自由散漫啦上课搞小动作啦在下面摆弄玻璃蛋了,什么劳动态度不端正第一次值日就迟到了,什么学习成绩不好两次作业没有完成了……何老师把小六子入学以来的所有毛病和缺点统统抖落出来了。
      
       但是,现在突然天翻地覆了。
      
       因为就是昨天,市革委会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在市教育局局长和区教育局局长的陪同下,亲自来到红卫小学,用跟上一次完全不同的表情和语气,了解王爱娇同学的学习情况。
      
       副书记是新近从外地调来的,也姓王,所以开始何老师还怀疑王爱娇是副书记的孙子或外孙子呢。但是,几句话过后,何老师就知道王爱娇同学已经跟政治——而且是很大的政治挂上钩了。
      
       副书记反复指出,首长非常关心王爱娇同学。至于首长是谁,副书记指出,这是组织秘密;至于首长为什么关心,副书记指出,这也是组织秘密;至于王爱娇同学为什么值得关心,副书记指出,这更是组织秘密,而且是连他这一级别的干部也不得打探的秘密。
      
       何老师四十多岁了,因为自己媳妇的家庭出身问题,一直没有解决组织问题。何老师明白了,现在自己还能继续担任王爱娇同学的班主任,已经是组织上充分信任了。何老师当即表态,要在政治上关心王爱娇同学,学习上照顾王爱娇同学,生活上爱护王爱娇同学。
      
       首先,何老师把小六子任命为班级的组织委员。因为小六子还不是红小兵,所以,何老师任命小六子为组织委员的同时,还得先给他系上红领巾。
      
       其次,何老师在小六子的前后左右,安排了班里“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们分别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生活委员和文艺委员——这几乎囊括了班级的所有学生干部。一个班级的所有班干部,如此密集地排坐在一起,这在红卫小学历史上是从来不存在的。它形成了教室里的“青藏高原”,而组织委员王爱娇同学就坐在这个高原的中心。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组织委员是干什么的。好在他可以不知道,因为这本来就是一项待遇——政治待遇。当然了,小六子享受的待遇不仅如此。小六子可以不必参加学校组织的“学工”和“学农”劳动。班级的大清扫,他也总是被分配干着最轻松的活儿。而每一次评比先进、模范、标兵和积极分子什么的——不论是班级、年级、学校还是全区、全市甚至全省,小六子总会把一卷子一卷子的奖状拿回家。于是,家里的一面墙很快就贴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奖状——王爱娇同学的奖状。
      
       这期间,学校里传说小六子配上警卫员了——腰里别着枪呢,又说小六子是军区大院里一个司令的孙子——爷爷是一个老红军呢,又又说小六子马上就要被空军挑去当飞行员了——因为个头矮一点,先放在这里长一会儿。
      
       突然一天,老街来了一辆轰轰隆隆的轧道车,车后是一群铺路工。街道上迅速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沥青味儿……两天的时间,人来车往,挖沟摊铺,昔日尘土飞扬、坑洼不平的老街变成了一条整齐平坦的柏油路,路的两边还铺设了排水沟,砌上了青石的道牙子。原来老街只有一盏低矮的路灯,而且经常成为调皮孩子弹弓的目标。现在,歪斜的木制路灯也换成了笔直的水泥杆,而且又多了一杆路灯——就在王师傅家的门口,灯泡的瓦数更是加大了许多。
      
       街道是光明的,路面是平坦的。有关部门还在老街的路口竖立了一块路牌,画龙点睛,上面写着“向阳街”。
      
       人心是肉长的,所以人们都知道为什么要修这条路。街坊邻居的老少爷们走在服服帖帖的柏油路上,心情像脚板子一样舒畅,内心都知道除了感谢革委会之外还应该感谢谁。
      
       但是,路修好了,孩子却骤然减少了。有那么一段时间,向阳街上喧闹嬉戏的孩子明显稀少了。尤其是晚上,从前在街巷里串来串去的孩子们几乎没有了。每一家的大人都在让孩子早早地洗脚上床,然后在第二天早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家的孩子,问——你昨晚上做梦了没有?
      
       接二连三的好事,让王师傅幸福得晕头转向。
      
       商老师的房子倒出来了。区里派来了两个班的民兵,不抽一支烟,不喝一碗水,把现在王师傅和原来商老师的房子统统粉刷了一遍,漆上了天蓝色的墙围子,并且在白墙与天蓝色的墙围子之间,刷上一道一指宽的笔直的红漆。至于门窗,该修的修,该补的补,锈蚀的活页也换上新的了,玻璃擦得跟消失了一样……王师傅本来还有点为没有后代的商老师难过呢,但是房子粉刷一新后,心情立马焕然一心,而且慢慢地就有了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意思了。
      
       最让人惊奇的是,家里竟然装了一部电话。老街上还没有一家有电话的呢,所以电话线是从远远的街口扯过来的。一般的电话机都是黑色的,而这部电话却是红色的,而且没有常见的数字拨号盘。更让人惊奇的是,不论什么时间,不论刮风下雨,只要拿起话筒,里面就有一个说普通话的男声问:“请问,有什么情况吗?”
      
       就在所有的生活全部一帆风顺高歌猛进的时候,家里却出了点小问题。
      
       桂珍扯了几尺的确良,给小六子做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衬衫和一条蓝裤子。多少年以来,这是小六子第一次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整套衣服。只到衣服做完了,桂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又习惯性地把衣服做大了——衣服大得下摆及膝、裤角触地。虽然这套衣服是专门为小六子做的,但是,客观上却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这套衣服除了小六子之外,他的每一个哥哥穿着都比他合适,尤其是老大和老二,甚至有点跃跃欲试了。
      
       为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王师傅觉得有必要召开一个家庭生活会了。
      
       为什么不过年不过节的要给小六子做一身新衣服呢?小六子为什么应该穿一套新衣服呢?哪怕这身衣服的大小长短应该从老大或者老二开始穿起而现在只能并且必须从小六子穿起呢?往大处讲,小六子肩负国家机密,照顾他就是照顾国家,保护他就是保护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往小处说,小六子人小志气大,给家里带来了鸡蛋白糖肉票布票和宽敞的住房。你们问问自己的舌头,谁没吃小六子的鸡蛋啊?李铁梅同志说过,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如果说你们兄弟六个人分担八百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你们自己各分担了多少斤呢?!
      
       王师傅讲得实在,讲得透彻,讲得眼圈发红,讲得踢球的四哥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穿的一双半新的回力牌球鞋也贡献出来了。球鞋有点大,小六子在里面垫了三层鞋垫。于是,小六子就从头到脚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衣服了。
      
       吃饭吃好饭,穿衣穿新衣,睡觉睡炕头,一夜之间,小六子的生活有了一个幸福的大跃进。虽然小六子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国家机密,但是他知道小刘叔叔、商老师的房子、红色电话和新衣服什么的都与自己的梦密切相关。公社惊天动地的重视,父母空前绝后的关怀,学校前所未有的爱护,让小六子既喜气洋洋又忧心忡忡……做梦,而且做好梦,成了小六子最大的愿望和包袱。
      
       其实,王师傅也看出小六子既屁颠又磨唧的样子,只是他不知道儿子在琢磨什么。再说了,已经到来和即将到来的喜事儿,让春风满面的王师傅也无暇顾及这些了。
      
       现在,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里有一部红色的24小时有人接听的电话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家门口经常有小吉普或者上海轿车出入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的宝贝儿子经常去南湖大院啊,谁不知道王喜贵王师傅家里吃过荔枝吃过樱桃吃过芒果啊,谁闻不着王喜贵王师傅家的门缝里经常飘出肉香啊,谁看不到王喜贵王师傅的孩子们嘴上泛着油光走路也格外轻松格外有劲儿啊,谁看不见于主任——哦,现在他已经是区革委会的一把手了——几乎每一天都要登门拜访嘘寒问暖甚至掀开锅盖看看今天晚上做了什么饭菜啊。赶上个劳动节、儿童节和国庆节什么的节日,王喜贵王师傅家更是少不了公社、区里甚至市里的头头脑脑的慰问和爱护了……王喜贵王师傅家,已经成了这一带居民敬仰和神往的地方。
      
       来的领导多了,王师傅记不清谁是谁了,但是他知道于副主任、于主任和于主任们是真心实意地对小六子好,哪一次来都要再三叮嘱“有困难尽管开口啊”,以至于王师傅觉得,自己再不开口说点困难什么的就有点骄傲自满和盲目乐观的意思了。王师傅掂量再三,吞吞吐吐地向组织提出了自己的困难:小六子大了,孩子他妈想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桂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公社的朝霞服装厂上班了。
      
       几乎每天早晨起床,王师傅都要琢磨上一会儿,这孩子到底像谁呢?自己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呢?
      
       王师傅追溯起了自己的家世——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并且顺着这个主干像树枝一样上下左右地蔓延开来……树已经很粗了,王师傅的前辈里也没有冒出一个像小六子一样的怪人。王师傅这才想到自己身边还躺着一个“树干”呢,他跟桂珍是娃娃亲,又是一个村的,他了解桂珍了解得都忘了她姓什么了。于是,王师傅顺着桂珍家的“树干”也蔓延起来了,但是,很快王师傅就发现,两家的历史门当户对,清白得像镜子一样不分彼此,连一个疤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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