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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机密

发布: 2009-10-01 22:36 | 作者: 陈昌平



      
       五
      
       王师傅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领下,全家人被轰到了外面。两个手持钢枪的民兵在门口站岗,几个警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连被褥的里面、收音机背面和钟表的机芯都翻过了,甚至连于主任给的他还没舍得抽的大半包“红烂漫”都扯开了。而且,还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戴着《英雄儿女》里王成一样的耳机,用一根长长的金属棍,一寸一寸地探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探测地雷一样……在王师傅的脑海里,这种只有针对“地富反坏右”的革命行动,竟然让自己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阶级也摊上了。
      
       根据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阳区牵头,向阳公社迅速抽调了几个革命骨干,组成了一个专案小组。小组直接向徐主任汇报,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开始工作。专案小组以事发当日的日期命名,简称“913专案小组”。于主任因为熟悉情况和积极请战,最后一个被批准加入了“913”。
      
       专案小组撒下了天罗地网,不仅对小六子的亲属、邻居和同学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而且连经常进入老街的邮递员、掌破鞋的、磨菜刀的和废品收购站收破烂儿的都进入了“913”的调查视野。甚至,“913”还召回了已经下乡的商老师,刨根追底地讯问商老师跟小六子有没有来往,给没给小六子讲过故事,讲过什么故事……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儿子大斌也列入了需要调查的名单。
      
       响鼓不怕重锤,真金不怕火炼,就算是组织考验咱们了。王师傅反复安慰自己和桂珍:“没事儿,咱们两家都是贫下中农啊,旧社会穷得穿不上裤子……天塌不下来!。”
      
       “那么,老五的事儿怎么办呢?”桂珍小心地问。
      
       桂珍的话,把王师傅心里整整齐齐的“天”一下子戳了个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六子的五叔,因为偷了生产队的四个地瓜,一下子成了“四类分子”了。王师傅一直捂着盖着这件事,不论是车间还是左邻右舍都毫不知情。现在,因为小六子的事,专案小组必将顺藤摸瓜,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情况,本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和方法,根红苗正的王师傅势必在劫难逃。
      
       王师傅上火了,先是头疼,接着是眼睛麦粒肿——长针眼了,再是扁条体发炎,之后嘴角烂起了一个大水泡,再之后痔疮发作……身体里的毒火东冲西撞左冲右突,王师傅一辈子也没上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王师傅都要到公社汇报小六子的思想动态。于主任严正指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机会。
      
       王师傅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他现在还是工人阶级,他有这个觉悟。所以,当天晚上,当小六子被送回来时——同时送回来的,还有小六子肿胀的左边脸蛋和脸蛋上的两三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记——王师傅心里顿时升起了满腔怒火。
      
       小六子看见父亲,“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一头扎进父亲怀里。
      
       王师傅看出来了,儿子被吓坏了,嗓子已经哭哑了,哭声里也没有多少泪水了。他一把搂过了儿子,鼻子一下子酸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嘛?!王师傅心疼了,但是只疼了一下子,接着就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了”——小六子再小,但他心里却滋生了反革命的萌芽,如果任其泛滥,那么不仅小六子的脸上挨巴掌,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挨巴掌,而且不是一个脸蛋挨巴掌,是两个脸蛋都要挨巴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师傅想清楚了,轻声说:“背过手去。”
      
       小六子收住哭声,听话地背过手,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调皮孩子。
      
       王师傅拿出一卷电工胶布,扯开,一撇一捺地粘在小六子的嘴上。电工胶布是黑色的,粘在小六子的嘴上,就像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黑叉儿。王师傅在心里叨咕:儿子,别怪你爹心狠啊。
      
       小六子愣在地上,背着手,贴着墙站着,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睛不住地眨巴着。他又一次想哭,却“哇”不出来,只能“呜呜”着,但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水灵灵地滑了下来。
      
       桂珍不断地在旁边说情:“孩子再不做梦了啊,再不做梦了啊。”
      
       王师傅眼眶里滚动着泪珠,虎着脸,对桂珍吼到:“你想让这个兔崽子把咱们家毁了吗?!”
      
       王师傅这话,是对桂珍说的,更是对其他儿子们说的。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但是王师傅知道,最重要的还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对儿子进行思想教育。
      
       不许撒谎——从小到大,王师傅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王师傅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不许拿人家的东西——从小到大,桂珍都是这样教育儿子们的,而且,在桂珍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但是,小六子显然属于新形势下的新问题。解决新问题,必须运用新方法。桂珍敲打了一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挺有高度的。王师傅搜肠刮肚,憋出了一句“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但是话一出口,王师傅就觉得这话不像是敲打小六子,倒像是埋汰自己。
      
       环顾四周,王师傅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选,而且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王师傅敲开了商老师的家门。商老师正穿着一件破背心在家里忙活什么呢。这时,王师傅突然发现商老师下乡下得已经不像一个知识分子了,黑瘦黑瘦的,眼镜腿儿也折了,用白胶布缠着,而且白胶布已经脏得灰啦吧唧的了。这一瞬间,王师傅觉得商老师的形象不太像一个老师,倒像一个小队会计或者传授果树嫁接的什么人。
      
       王师傅说明来意。商老师赶紧穿上一件外衣,系上扣子,而且连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又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讲了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在山上放羊,突然狼来了——一条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于是,山下正在干活的大人们拎着锄头就赶来了,把大灰狼赶跑了。第二天,小孩子又在山上放羊,闲着没事儿,就大声喊着狼来了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拎着锄头又来了,来了一看哪有什么狼呀。第三天,小孩子还在山上放羊,这时,大灰狼来了,而且是来了一群大灰狼。小孩子大声喊着狼来了啊狼来了,山下的大人们听见了,仍然低着头干活……”
      
       “大人们为什么不来呢?”商老师像讲课一样,循循善诱。
      
       “大人们没听见。”小六子马上回答道。
      
       “大人们听见啦。”商老师肯定道。
      
       “大人们听见了,为什么还不来呢?”小六子急切地问,“大人们不来,大灰狼是不是要吃小孩子啊?”
      
       “这个……”商老师窘住了。
      
       “商老师的意思是——不许你撒谎!”王师傅厉声打断了商老师和儿子的对话。小六子让父亲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最近父亲的说话和出手都比较有力量,小六子经常让他吓得一惊一乍的。
      
       王师傅看到商老师在打点行装,就说怎么又要下乡啊。商老师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王师傅说你忙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商老师说哪里哪里,我还得谢谢孩子呢。王师傅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商老师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因为孩子,我还回不来呢。
      
       王师傅对商老师的故事比较失望,他琢磨着回家继续敲打儿子呢。他自然不会料到商老师的这个故事像钉子一样扎进了小六子的心里,他更不会料到商老师此次下乡竟然会有那么一个结果。
      
       天还蒙蒙亮,王师傅就披衣下床,拎着一把扫帚,蹑手蹑脚地走过老街,又穿过几条睡意朦胧的大街,来到公社门口,“哗啦哗啦”地扫大街。
      
       一大早,外面有点儿凉,但王师傅的心更凉。小棉袄没有了,生出这么一个废物。指望他变废为宝吧,却又惹出这么多的是非……王师傅使劲儿地扫着大街,也是使劲儿地扫着心里的晦气和悲凉。
      
       一连十几天,王师傅都要灰头土脸地去公社汇报思想。他没有勇气和脸面去面对街坊邻居不咸不淡的问候和不冷不热的目光,所以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来到公社。王师傅先是把公社门口清扫一遍,如果时间还早,再把公社门口的大街清扫一遍。扫完了大街,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王师傅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开始向于主人汇报。
      
       “我昨晚上又把小六子揍了一顿。”每一次见面,王师傅都要汇报一下家里对小六子采取的革命行动。
      
       于主任用手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后面一动不动。办公桌上堆满了报纸和杂志,于主任坐在里面,就像在一个纸制的掩体里。
      
       “我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了。”王师傅接着说。
      
       “我昨晚上一宿没让他睡,他一打盹,我就把他踹醒……”看着于主任不表态,王师傅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我琢磨着把小六子送到山东农村,过继给孩子他姑……”其实这只是王师傅一个计划,但是现在说出来,王师傅是基本上下定决心了。
      
       “于主任,你就帮帮忙吧。于和王就差那么半横,咱们也算半个一家人啦。”王师傅几乎是在哀求了。为了全家人的幸福,他不知是不是该给于主任跪下了。
      
       “你这么说,就是没拿我老于当外人啊。”于主任虎口攥着下巴,下巴之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莫测的神情。
      
       “我再也不让这个小兔崽子给你添麻烦啦。”王师傅拍着自己的胸口。
      
       于主任“呼”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突然说:“老王啊,你让我怎么说啊?!”
      
       “王师傅啊,我这一次就算豁上啦!”于主任脸上跃动出一种完整的感动,怔怔地瞪着王师傅,然后一咬牙,凑近王师傅的耳朵,几乎是用牙齿说道,“‘913’——解散啦!”
      
       “……”难道升级啦?王师傅觉得膝盖里凉飕飕的。
      
       “林彪确实是个坏人哪,他阴谋造反,摔死啦。”因为受到惊吓,于主任的面孔都有点变形了,声音更是颤颤了,“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我这一层,现在这还是国家机密呢……但是现在不能查啦,再查不就——真成了反革命吗?!”
      
       王师傅懵了,不知谁又要成了反革命。
      
       “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气晕了,那一巴掌打得有点重啦。”于主任拉过王师傅的手,紧紧握着,脸上除了汗水就是懊悔。
      
       “没事儿,没事儿,下雨天打孩子……”王师傅嘟囔道。他好像明白了,调查组解散了,小六子也就没事了。但是于主任的弯儿拐得急了点,王师傅一时跟不上趟儿。他恨不得请于主任打他一个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你家小六子啊……”于主任挑着大拇指,不断地在王师傅鼻子尖儿一带摁着,“老王啊——你怎么、你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啊!”
      
       老天开眼啊!王师傅这一放松,眼眶里一下子蓄满了泪水。于主任见状,搂着王师傅,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充满理解地按了按。这一拍一按,王师傅的泪珠就像树上熟透的果子一样噼哩吧啦地掉了下来。他不知该感激林彪摔得及时,还是庆幸小六子梦得正确。王师傅的两片嘴唇抖动着,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王师傅攥紧了拳头,振臂一呼:“毛主席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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