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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命公使

发布: 2009-7-02 22:45 | 作者: 陈集益




3,

那是不眠的雨夜,雨越下越大,间或,有雷打在村子的上空。老支书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他感到头疼欲裂,他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当他出现在街上,他的腰腿酸软,人就跟瘟鸡一样,他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如同梦游一般。

他稀里糊涂地走呀走呀,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肩膀,隐约听见那人对他喊,“老支书!你喝酒啦?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老支书喘了几口粗气,他感到头昏、耳鸣。“走开!”他并没有接受那个人的好意,而是瞪着眼睛,“你、你他妈的是不是以为我没用?啊?”老支书荒唐的举止把那人吓坏了,“你说的什么话,神经病!难怪你们要卖学校……”

接着,他听见街上吵吵嚷嚷的。他走到人多的地方,人们都在议论卖学校的事情:有的说村里的公共财产要卖光了,卖掉学校的钱又要被村干部瓜分掉,有的说落花生儿子真不是东西……他们看见老支书走过去,声音才小下去。最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目光很刺眼。老支书正要离开,其中一个富兴一样的货色问他卖掉学校一个人能分到多少钱?老支书心里窝着火,咆哮起来:“你们都等着分钱是不是?如果缺钱花,饿着肚子,你们——可以去偷!——去抢!”

那个人说,“卖学校又不是我提出来的!”

“那你操什么心?”

“墙上不是贴着通知吗?!”

老支书抬头一看,果真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他气得两眼暴凸,呼吸急促,气咻咻地走过一段路,上腭的牙齿碰着下腭的牙齿,几次骂娘。

然后,他拐进一条油腥味很重的巷子。巷子里苍蝇很多,多得直往鼻孔里钻。老支书不停地往鼻孔外面吹气。他走到村长家门口时,已经完全被苍蝇包围。不过,他已经适应了苍蝇。他看见,在村长家的一堵矮墙上摆满了鸡冠花之类的植物,一棵柚子树上挂满了硕壮的柚子和阴囊一样的猪尿泡——柚子树下面的水泥地上血迹斑斑。狗听见老支书的脚步声,叫了起来。

“磨刀六卖肉去了吗?”

“没有呢!”

听不清是谁回的话。老支书警惕着狗,迈进门槛之后,才发现村长家很热闹!他迅速地扫了一眼,看见旧裁缝、小德、二癞头、老三股、木清,还有阿墩,散坐在不同的凳子上。他们看见老支书走进屋,都站起来,又坐下。不知道为什么,老支书一看见阿墩,就来气。这个矮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磨刀六正在吃早餐。

“磨刀六!告示是不是你贴的?”

“老支书,你坐……听我说,我早上敲你的门,你没听见吗?”

“我没在家!”

磨刀六哧溜哧溜把碗里的稀饭喝干净了,笑着说:“我知道你睡办公室,本想跟你商量的,又怕吵醒你……再说,你好像是同意的……”

老支书抹了一把额头,腮帮子跳个不停,“卖学校,村民意见很大!到时出了事,谁负责?!”

“这个……自然,都要考虑的。只是,同意卖学校的人也不少。你应该也知道,现在许多地方都在提倡改造村容村貌,听说以后连祠堂也要拆,石板路要做成水泥的,茅坑要做成男女分开的厕所……”

“放屁!做梦!”

“当然,你如果实在坚持,我这就去把它撕了。反正,我已托人在市里租摊了。”磨刀六嘴上这么说,腿脚却没有动,他转身叫妻子拿来一双筷子,一碟猪肠,给老支书倒了酒,“来,喝,喝。老支书。还是上次来人时剩下的。”

老支书的脸蜡黄蜡黄的,他的头似乎疼得更厉害了,鼻涕也流了出来,身子轻飘飘的。他用手捏了捏鼻子,很想把头支在手掌上,闭上一会儿眼睛。但是,胃里面仿佛有一只手,狼爪一般,扯得他难受。他实在太饿了。他想起来,他这几天只在富兴那里蹭过一顿饭吃,难怪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犹豫着,把手放在离筷子不远的地方,然后,才像捉住两根竹节虫似的把筷子捏起来。捏起来之后,一段肥胖的猪肠早已夹到嘴里,嘴里顿时冒出了油。老支书忘我地嚼着,发出很响的声音。接着,他又喝了酒,肚子里马上点了火一样烧起来。

这时,那几个默默坐在矮凳上的老头站起来,要走,村长叫住了他们,“你们等一等,听一听老支书什么意见。”

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旧裁缝出面说,“老支书,一听说村里要卖学校,我的大儿子二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他们要赶回来竞标,你们不要先答应别人……”

“对,学校是公家的,只要肯出钱……谁都有权买……”

“村里就桥头地势好,田里又不准批地基……我儿子本想在城里买房的,我跟他说,你花一半的钱就可以在桥头造别墅了……”

老支书没有仔细听他们讲话,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旧裁缝的儿子在外面做服装生意,十年了。二癞头的儿子在农科所做临时工,听说承包了一个大棚,搞起了花卉种植。老三股的儿子是石匠,这几年在外面揽些小工程,钱没少挣。不过,在这之前他从未听说小德、木清的儿子也有钱。他一边嚼着猪肠,一边问他们:“你们两个呢,也想买学校?”

两个精瘦的老头好像很紧张,尤其是木清,就像一只蝙蝠一样,平时就不善言辞,这时就更说不清了。老支书正想继续喝酒,没想到坐在角落里的阿墩站起来说:“买,我们也想买,我们三个凑在一块买!”

老支书气得噎住了,就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身子弯到桌子底下,咳嗽着,每喘上一口气,他都在想,阿墩……阿墩也要买下一块地,在上面造洋楼……想当年,我睡他老婆的时候,他只配蹲在门口给我站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老支书一直把阿墩当狗看,如今,阿墩把尾巴翘起来了……老支书一口干掉碗中的酒,摇摇晃晃走到阿墩跟前去,他拼命克制自己,涨得紫红的脸完全歪扭了,唾沫四溅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啊?想拆掉我亲手盖起来的学校,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阿墩呢,就像癫痫症发作了,翻着眼睛,浑身哆嗦,可是,他突然仰起头,“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来一口痰,痰很漂亮地飞起来,落在老支书的下巴上。老支书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等他暴跳如雷举起拳头要揍阿墩的时候,阿墩却瞄准方向,很用力地撞上来,老支书趔趄了,摔到板壁上。

“他妈的!揍死你三尺棍!”

老支书站起来,扑上去,拳头很准,打在阿墩的脸上,阿墩大叫一声,却没有倒下,不但如此,他还像一只弹性很好的球一样弹了回来,把老支书抱住了。他想把他按在地上。结果是老支书把阿墩按倒了。

“奶奶的!揍你!揍你!我揍死你!”

老支书狠狠地往阿墩身上抡拳头,就像精力旺盛的婆娘用棒槌捶打衣服一样,几个老头拉都拉不开。这时,谁也没想到老支书会突然哀叫一声,倒在地上。只见他夹紧两腿,呲牙咧嘴……呻吟起来,“松手!你松手!畜生……”

人们这才看见阿墩有一只手抓住老支书的裤裆,始终没有松开,他恶狠狠地说,“我叫你记住!记住!记住!……”

这时,磨刀六冲上来,终于将他俩分开了。

磨刀六很凶地骂阿墩:“你想干什么?啊?想闹事吗?!”

阿墩擦着鼻血说:“是他先欺负我的……”

磨刀六说:“耍手段算什么本事?!你们先回去吧!……”

几个老头走了,走到巷子里,议论纷纷:

“他发神经……年纪大了……”

“大家都买不成也好,就怕他先答应别人……”

“是啊,听说他为张亮到处去征求村民意见……”

“张亮是他的私生子……”

与此同时,受到重创的老支书,仍然痛苦万分地蜷曲在村长家的地板上,睾丸之痛还在像电波一样扩散,他呻吟着,额上滴下大颗白汗,好比刚才死了一回,现在又在死去,痛得两眼发黑,却有苦难言!

他听见村长在问他,“支书!老支书!你没事吗?是酒喝多了,还是你的牛卵子碎了?啊,你说话呀!……”

老支书努力挣开眼,就像溺在水中的人似的,他扶着板壁,想站起来,却发现房子在转,他滑下去,重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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