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特命公使

发布: 2009-7-02 22:45 | 作者: 陈集益




2,

老支书真是被冤枉了!这一辈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有碰李翠花一下。如果李翠花还有良心,她应该也清楚他没有碰她一下。可是,他没有办法向世人证明他的清白,因为他的确好色,并且名声不好……他只能将这一口恶气一直憋在心里。他是多么痛苦啊!

好在一头阉牛一样的生活没有老支书想象得那么坏。老支书的阳具自从受惊过度丧失功能之后,他很快习惯了没有情欲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特殊的早上,老支书真会以为自己从此心如止水,直到老死。老支书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奇迹的发生。可是,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呢?老支书想来想去,最终也没有想明白。

嗯,他的确是把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小了。如果他的这一做法会使一个人变得年轻,那是一个笑话,因为他将自己从村干部的退休年限上拉下来不止一次了。他的确也吃了补药,那补药还是做兽医的女婿上次探亲时带来的,他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但他想,总归不会是女婿带来给猪吃的。尽管他家的老公猪在爬跨时常常后肢无力,甚至中途倒地,很需要补一补。然而,就在昨天,他挑了一天猪粪,腰疼得厉害,两眼发黑,回到家小腿肚一阵阵抽筋,他就打开一瓶喝了,喝着喝着感觉这药的味道有点怪,倒在碗里一看,里面竟然有铁屑、化纤,还有两根长短不一的汗毛。如果说这样的一瓶“假药”,也能让一个老男人重新勃起,他不相信。那么,是他路过李翠花家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浴盆里洗澡?

老支书这一想,就又想到了李翠花年轻时开水瓶似的腰。那腰又细又修长,扎在皮带里更显得好看。老支书忘记了刚才与老伴闹的不快,以及这一天要干的农活,就跟丢了魂似的向门外走去,走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动机。他的脸微微地烫了。他告诫自己说:锅金,当年人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硬是不去碰她,现在人家年过六旬腰粗得跟木桶一样,你倒动了这样的邪念!他这一想,简直无地自容,扭头就往回走,就跟一条恶狗追着他咬。可是没一会儿,他遇到了阿明他妈。

“呦,这不是老支书嘛!急慌慌的,奔丧啊。”

阿明他妈就是当年白而丰满的凤琴,凤琴他是喜欢的,但是阿明他妈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这是老支书观察了她的脸、她的身子、她的屁股,以及她说话的神态之后得出的结论。

“我近来很忙,乡里开会,”老支书含糊其辞,“你还好吗?”

老支书记得凤琴说话的音调柔柔的,慢慢的,他没有忘记她叫床的声音也是这么有味道。只是这些年他雄风不在,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虽然常常在路上碰到,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哪怕交换一个眼神他也不敢。他发现岁月不光改变了她的容颜,连同她的性格也改变了。他看见昔日文秀的凤琴现在用最恶俗的句子呵斥孙子,还把孙子的鼻涕擦在裤腰上。她的裤子上辍满了补丁,就像从她脸上移植下来的老年斑。

“你呀,这些年看见我就跟撞见老虎似的,我家樟木又不像别人家的老公,我家樟木的气量大。”她死死盯住老支书,仿佛她看见了老支书死而复燃的情欲,但是老支书知道,那两只皱纹包裹下的眼睛里没有爱情,只有嘲笑。老支书很尴尬,就跟逃似的回了家。

这时候,老伴金娣已经不哭了,正在给他家的老公猪洗澡。老公猪还是多年以前女婿送来的。女婿给镇上一养殖场服务一年,年底养殖场老板送了一头半大不大的大约克种猪给他,他不要,人家就说,“我呀,知道你不要吃它的肉,但我知道你喜欢吃它的卵,你割卵吃了后,肉就扔了吧!”

老支书女婿最终没有吃那头处男猪的卵,正月里,他把它送给了他的老丈人陈锅金。他对他说,“你别看它现在什么都不懂,可过不了两月,它就能给你们挣钱了,”老支书女婿很会做人,“我是专门给你们挑的,看它的骨架,至少可以为你们挣上十年钱,十年后我再给它服点药,它还可以挣上五年。”

老支书听了,不是很舒服,但是家里穷,年岁又大了,就把它圈起来让老伴养着。它现在的确给他们挣了好些年的钱了,头几年挣得多,子孙遍布好几个乡,这几年少了,但是每年还能挣八百、一千的样子,够老伴买酱醋油盐之类的。只是从这一年起,老公猪变化很大,老得快不说,脾气也变了,它常常暴饮暴食,变得又脏又懒,已经不受母猪欢迎。老伴金娣不得不经常给猪洗澡,有任务的时候,还要往它身上喷点驱蚊子的劣质香水。

此刻,金娣一边给猪洗澡,一边骂个不停,那些骂话散发出来的气味,就跟猪身上的粪便一样臭不可闻。老支书绷着脸,走过去说,“你够了!人要讲良心!”

金娣刚才找老支书没有找着,正憋着一股火,这时干脆拿扫帚将老公猪揍得满院子跑,“你这头不中用的骡子活过年头的猪……你不干活,你偷懒,你不管家里事,单是赖着那个茅坑不拉屎,还得靠我养着,你还有脸跟我说良心,别人当官可是净往家里捞钱,只有你当了一辈子穷到死,让我跟你受了一辈子苦……”

老支书最受不了的是老伴的这张嘴,这张嘴能把天上的鸟骂得一跟头栽下来。他宁愿在田地里累上一天,也不愿在家里呆上一秒。他背上锄头就往外跑。这时,两只簸箕穿过院门飞过来,正好砸在他的后背上——“你赶紧去挖半担番薯回来!吃饱了下午我赶它到井下村配种!”——老支书捡起簸箕将它们套在锄头柄上,一如往日那般一声不吭。他已经习惯了。他还嫌人家凤琴变化大,其实他也变了不少。这许多年以来,不论在家里还是在村子里,他都不再有威信。家里穷了。村子空了。没钱的村里人到外面挣钱,有钱的村里人在外面买房子。吴村成了空村,再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他不明白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通往自留地的道路上,偶尔,他还能看见破败的老墙上残存着文革的标语。这些标语用白灰刷在泥墙上,已经溶入泥墙。现在只有这些标语在证明着老支书过去的威望。老支书虽然不识字,但他认识这些标语,知道这些标语的意义。他有半辈子天天跟这些标语打交道,那时多么容光焕发!现在这些标语也在受伤,有一些字模糊了,有一些字死掉了,有一些字被母鸡啄掉了脚……他倒知道母鸡啄泥是为了更好地下蛋,可墙上的标语碍那些公牛什么事啦?他倒想问一问那些畜生,为什么每次路过都要拿犄角去捅它们,把它们捅得遍体鳞伤?!还有村里的那些毛孩子,不光用手去抠,还把擤出来的鼻涕甩到标语上……

老支书走走停停,心里感到忧伤。当他满脑子回忆走到阿墩家门口时,看到他家墙上的那行旧标语干脆被一行刷成彩色的广告覆盖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受不了了,他的胸脯里突然来了一阵控诉的欲望,他要停下来问一问他妈的阿墩——你他妈的是谁允许你家墙上刷广告的?他于是往阿墩家走去,真想把他家的墙刨了。可是,他只往阿墩家瞅了一眼,就再也走不动了。他看到他昔日的相好——爱梅——此刻正坐在一张凳子上梳头发。嗯,她的样子就跟那些老墙上的标语一样让他眼前一亮。她竟然还留着长头发(平时她盘起来了),歪着头,一下一下地梳着,她好像没有怎么变老,就跟从前一样小小巧巧的,不胖不瘦的。甚至,她比以前更“时髦”了。一件带金丝的红上衣,火红,耀眼,要是穿在别的女人身上简直过分了,但是穿在爱梅身上,漂亮到了家。

爱梅是老来俏,穿裙子都不过分!以前,爱梅最对他的胃口,现在呢……老支书放下簸箕和锄头,迈进门去的时候,感到一阵情欲勃发……他想起许多年以前当他迈过这条门槛的时候,爱梅,他的爱梅突然从门后头扑上来,爱梅抱住了他!他们当场就滚到了地上:

“你、你、带粮票了吗?”

“带了,带了!”

“先拿给我!”

“别急别急!”

“就是要急嘛!孩子三天没吃饭了!”

岁月的声音在老支书的耳朵里发出回响,那么清晰,焦灼!老支书的身体微微发抖了。“爱、爱梅……”与其说这是过于激动,不如说是过于紧张,老支书竟然像个进门讨水喝的人那样踟躇不敢近前,“爱、爱梅,你家阿、阿墩……在、在吗?”

“你找他呀!他一早领汇款去了!”

“汇款?”

“是阿红寄来的。”

这样的对话进行着的时候,老支书的相好正把头发盘起来,老支书看见老相好的额头上虽然有细密的皱纹,但是如同清水里捞出的青瓷一样干净,如同胳肢窝下面的皮肤一样白皙。她的这张脸从总体上看,依然那么娇嫩,那么可人——如果老支书此刻变成了坐在电视上打分的评委,他愿意给她打98分——身材20分,嗓音12分,容貌20分,皮肤21分,气质25分——那丢失的2分,是由于较之于年轻时的爱梅,现在的爱梅左右面颊上各少了一个淡淡的红晕。

没有了红晕的爱梅有一点冰冷冷的感觉,“支书,我还没问你呢,你找阿墩有事吗?”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老支书支吾着,感到下体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没什么事,不可能,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我、我嘛,找、找阿墩捅烟囱。”

“这个时候捅什么烟囱,又没有过年!再说,我家阿墩不挣这样的钱了。”爱梅说到这儿,大概发现老支书站得很不自然,就随口问,“支书,你怎么了,难得来串一次门,肚子疼吗?”

“不,不是的,我、我的腰不好,站不直。”

老支书慌里慌张地在凳子上坐下,脸红得跟猪肝一样,憋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向爱梅吐露心声。他不得不陪爱梅继续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比如养了多少只鸡,打了多少粮食,阿墩也学抽烟了,阿红过年回家坐火车需要一天一夜,等等。

这简直是一种折磨。老支书边点头边盯着她看,越发觉得她虽已半老徐娘,但姿色犹存。有那么一刹那,他差一点就扑上去把她按倒了。他相信他能让她得到快乐!但他为什么又克制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苦恼极了。无以言表的苦恼。他真想强奸她,又想跪在她的面前,哭出声来……幸好这时候,老支书看见穿一身西装的阿墩,别着手在街角出现了。

阿墩矮得可以,丑得没法说,远远看去,就跟一截裹了箬叶的老树桩似的,这截老树桩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老支书从没想过他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人家有钱。人家的女儿从深圳寄回来的钱比老支书一辈子挣到的钱还要多。老支书极不自然地站起来,“我该走了。”

爱梅似乎没有听到,她说,“没想到阿墩这么快就把钱领回来了。”

到这时,老支书才意识到刚才为什么不敢向爱梅倾诉他的爱与哀愁,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她。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