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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命公使

发布: 2009-7-02 22:45 | 作者: 陈集益




第二章

1,

嗯,那一天老支书没有回家。他下了山之后,就跟梦游似的走到了金塘河上游一个叫做“圆潭背”的地方,他跳下去了。那时候,河水还不是很凉,老支书从瀑布上跳下,扑通一声,溅起了许多水花。老支书的身体被水面打疼了。他就像做梦一样在旋涡之中转了两圈,并且很快浮了上来。这时候,活着的悲伤就像呛了他一口水。他痛苦地想,“难怪有人说圆潭背淹不死人,原来潭底的水是一个劲往上翻腾的。”老支书以前没有分析过这个问题,现在弄得自己很尴尬。他已经没有勇气重来了。

“既然这样,那就洗个澡吧。”老支书看了看四周无人,就将身上的衣服都剥下来了。他小小心心地将自己泡在水中,水让他感到很轻盈,很宁静。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疲惫差一点叫他睡着了。他真希望在黑暗之中永远泡着。可是欲哭无泪的无助感渗透了他,他不知如何回到一头阉牛一样的生活,也不知如何去处理他与老伴的关系,他担心金娣受了这一刺激,很有可能疯了,就算没有疯,她也会喋喋不休,百般羞辱。老支书痛苦得想喊出声来……没想到这时,突然有人用手电照了照他,“是谁呀?冻不死你啊!”

老支书张着嘴,痛苦在他的喉咙里咕噜作响。“你挺尸啊!”可瀑布的喧哗让他判断不出对方是谁。那个人就继续往水面上照来照去,就跟日本鬼子在搜索射击目标,“再不说话我就拿石头砸你啦!”

老支书不得不喊了一声,“是我!”

那个人就从路面跳到河滩上,“哟!是老支书呀!我还以为是个死人,吓死我了!”

那人是村里的光棍汉富兴,死去的贫农小野狗的二儿子。小野狗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嗜酒如命,二儿子偷鸡摸狗,三儿子天天打架闹事(好在这个儿子出门打工了),他们将小野狗的劣性一一继承。小野狗活着的时候,没少给村里添事,他死后连鸡鸭都添了膘。

老支书没好气地骂,“你他妈的把手电灭了!”

富兴说,“我灭了就看不见你了!”

老支书感到晦气又扫兴,真想揍他,“你给我滚到你该滚的地方去!这里没你的事!”

富兴抽动脑袋,怏怏不快地走开了,心想你老都老了神气什么?于是又转过身去冲老支书喊,“滚滚滚你的妈!什么玩意儿!你以为我喜欢看你啊?我睡过的女人不会比你少!告诉你,干不动女人的男人都应该消灭掉!”

老支书懒得跟他纠缠,站起身,走到瀑布下面搓起了澡。这中间,他只听清“正法老婆、气死你、睡不过来”等几个字。

等富兴走远,老支书上了岸。这时,老支书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他的手表不见了。“妈的!揍不死你,跟我来这一套!”老支书咆哮着,套上湿漉漉的衣服往村里赶,赶到半路又彷徨了,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狼狈样。他于是又回到原地找手表。他担心跳水自杀时掉到潭里去了,可又觉得脱衣服时还在手上。这样折腾半天衣服差不多干了,他才决定再去找富兴算账。

富兴住在祠堂一侧的老房子里,那些老房子原是地主陈小鸭的房子,解放后全分给诸如小野狗这样的贫农住了,现在这里的住户大都搬出,风雨飘摇的青砖瓦房一片漆黑。富兴自然不在家。于是老支书又来到代销店和经销店,里面冷冷清清的也没有人。他这才想到富兴真有可能跑到什么女人那里过夜了。

老支书就像一匹独狼。这是老支书最矛盾的时刻:他如果不及时追回手表,明天有可能已经被富兴变卖或者送给姘妇了。现在手表虽然不值钱,但是这块手表在当年是用一头牛的价钱买的。刚买回来那几年老支书的手腕是吴村的一道风景线。如果不去追这块表呢,他现在就得回去面对金娣。要是发疯的金娣知道他把表丢了,那好,她会认为这个家彻底败落了,她会扑上来把他撕成两半,四半,甚至剁成肉酱……老支书踉踉跄跄地走着,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失魂落魄的一天,时势之沧桑不禁让他落下泪来。“整整五十多年,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我没有被人欺负过!如今,叫我怎么受得了!”老支书感觉到血涌到他的心脏里,热辣辣喘不过气。当他终于摇摇晃晃走上通往正法家的小泥路,在深夜敲响正法家的大门,他不知道他的勇气来自于耻辱还是绝望,他连杀死富兴的打算都有了。

然而,就在此时,正法家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在15W的灯泡照射之下,正法老婆只穿一条内裤,她睡眼惺忪,只说了一句“门没有闩,吵死人啦”,就歪歪扭扭地往里走,弄得老支书就跟寻宝者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宝藏似的愣在那里。他被吓着了。“你还不进来你想让全村人都知道呀!”老支书舔舔发干的嘴唇,交换地踏着两脚,“好,好……我、我找……富兴……”这时候,正法老婆突然一声尖叫,抱住她的胸脯夸张地跳开了(害得我们的故事也跟着跳动了一下),正法老婆的声音仓皇而嘶哑:

“老支书?——”

“是、是我……”

“你、你来干什么?”

“我、我找富兴……”

“他不在这里。”

“让我进去看看!”

“出去!”

“富兴、这个贼、偷了我的表!”

正法老婆一扭身,高高地举起了扫帚,“你出不出去?我可要喊人了!”

老支书犹豫了一下——他能从正法老婆的举动中看出屋里的确没人——然而他没有走,他挪动着双脚,将一双手伸到背后摸到了门沿上,放肆地盯住正法老婆的眼睛瞧了瞧。她把眼睛避开了。老支书乘机呼出一口长叹,“健妹,我、我被金娣赶出来了!我回不了家,我饿了,我冷呀!”老支书的喉咙里先是塞着一把盐,这时又仿佛冒出了一团火,“你看看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湿透透的!你再看看我的肚子,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可我的心,我的心是热的……健妹!你就让我在这呆一晚上吧!”说着,他将门关上了。

嗯,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峰回路转的晚上,我们的老支书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了一个情场老手的手腕,他将正法老婆——健妹——打动了。我承认,这样的事情并不多见,但它毕竟发生了:老支书先是向人家要吃的东西,人家给了,等他狼吞虎咽吃饱了,他又要求取暖,人家从房间里抱了一条毯子给他,他就将人家的手抓住了。“健妹啊,我知道正法常年在外你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哪能离得开男人呀!今天,我来了,我还没有老!”老支书说得很动情,仿佛这些话已经想好很多年……健妹呢,忸忸怩怩的:

“不行,不行,老支书,不行的……”

“怎么不行?我又变年轻了……

“我是怕,我怕富兴要来……”

“他敢来?我剁掉他的手!这个贼骨头……该有人来收拾他……”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还要我来写吗?想必你也猜到了。

2,

第二天,老支书凌晨四点就起床了。天还没有亮,健妹睡得正香,这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昨晚可把老支书累坏了。老支书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腿是软的,腰是酸的,连骨头发出来的声音也变得咯嘣脆。不过,比起昨晚得到的欢愉,受这点累算得了什么?老支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睡梦中的女人,他必须趁街上没人时溜回家,于是他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了街上。可是他走到家门口又突然后怕起来,不仅仅害怕金娣疯了,会跟他纠缠不清,更因为过了这翻云覆雨的一夜,他觉得自己更对不起金娣。

他是痛苦的。毕竟他不再是那个只顾大家不顾小家的陈锅金!他佝偻着,在晨曦的微光里走来走去。突然,一户人家的小公鸡哦哦地叫起来,那尖细的嗓音让他的心为之一紧。吴村苏醒了,苏醒的吴村让他感到恐惧。这时邻居家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连声咳嗽早起挑水的人,老支书急慌慌地假装出门干活,并与之寒暄。根据邻居老汉对他的态度,老支书判断出在他离开家的这一天一夜,家里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什么事情,他总是会问的。

于是他放心了,在街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家门口。天已经大亮。老支书在家门口站了好一阵,最后在一声咳嗽的帮助下才推开了院门。院子里一片狼藉,金娣像一尊瘟神坐在院子里,身穿一身平日里没见她穿过的艳红的衣裳,呆呆的,幽怨的,像一个旧世纪的妓女。老支书的脸色原本是铁青的,这时变黄了。老支书努力半天才装出一口难堪而献媚的微笑,“昨夜里开会,选代表,你……你……醒啦?”

老支书没有听见回答。但是,他看见金娣的身体突然抖起来了。她的眼泪在瞬间如同祖国的河流纵横在脸上。她大概早就想哭了,所以,她才会这样。可是,她没有哭出声来,光是打着噎,就跟吃了一碗开水泡的冷饭。她大概很痛苦,瘦小的身子战栗不止,数次难受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支书感到惶悚之至,他勉强着自己,走过去,伸出手,仿佛斗争了很久才在她的肩膀上碰了碰——她的衣裳竟然是湿的——一刹那,一股暖流从胸膛向周身涌动,老支书的嘴唇哆嗦了:

“你、你真傻,你为什么要等我?!……”这时,抖个不停的金娣才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我的命……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知道,过这样的日子,你还不如休了我呀!……”

金娣哭得那么响,喊得那么撕心裂肺,她将柴垛上的鸡吓着了,吓得嘎嘎叫,飞到了猪圈的栅栏上。猪圈里的老公猪呼得一声蹦起来,哼哼着,伤口已经溃烂……老支书呢,看见邻居们已经端着碗吃早饭,都竖着耳朵往这边瞧,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跑过去合上了门。

“不要哭,不要叫人看笑话!听见了吗?”

不料,他刚走回来劝金娣,金娣就像哺乳期的母狼一样扑上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下子,那是一个声音响亮的耳光,老支书跌在地上,脸涨得通红,他听见她在喊:

“滚!滚!你滚!你给我滚出去——你走!你走啊……”

一阵吞了一口鸡屎一样的羞耻感,叫他一阵恶心。他走到院门口,一只手将刚刚关闭的院门拉开,一只手按住隐隐作疼的胸口上,背对金娣站着,喘了好一会儿气。然后,他迈过门槛,一言不发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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