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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命公使

发布: 2009-7-02 22:45 | 作者: 陈集益




3,

老支书大概真的累坏了,当他又瘦又黑地走到村委会,苍白的太阳照耀着,使他感到这两天发生的事仿佛一场噩梦。他打开村委会褪色的门,身子一挨桌子,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连梦都没有一个。

这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就在老支书睡得正酣之际,门被一个人的拳头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咚咚咚咚。老支书一激灵,坐起来,恍惚中以为批斗会开始了,兴奋地跳下桌子又觉得不像。终于,他醒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以为老伴追杀到这里了,趴在门缝上看。看了之后,心里才塌实了许多。

“你他妈的,我没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老支书开门就骂,把站在门外的富兴吓了一跳,“把手表交出来!”

富兴也不示弱,“唷唷唷,老支书,你就别装了!你不会说你是呆在这里办公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吗?我可以给你来个现场直播,我趴在窗口听了一晚上,总算找到你了,我连你喘几次粗气都知道。”

老支书心里一震,那滋味就如同当年杨老肝将刀架在了他的阳具上。他猛地给了富兴一拳。富兴呢,一伸手,抓住了老支书的衣襟,将老支书扑咚一声掀倒在地。然后,他又往老支书的颧骨上还了一拳。老支书哎哟哎哟着,就跟一头病牛一样躺在地上,脸上的肌肉一个劲地跳着,“你、你这个杂种,你不把手表交出来,我中午就去报案,你这个贼骨头,我叫你去蹲班房!你等着……”

富兴没想到威镇一时的老支书这么轻易就被他打败了,还尽说些小儿科的废话,得意得有些说不下去,“我我、不想怎么样,就是请你以后别提手、手、手表的事!”

狼狈之极的老支书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挫败的感受如同一袋火药受了潮,但他的口气还跟刚才一样硬,咻咻的,把富兴骂得狗血喷头……就这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半天,最后富兴终于让了步,他嘿嘿奸笑着说:

“其实手表我现在就可以还给你,正法老婆我也可以让给你。女人嘛,多的是。我只是很好奇,你这么大岁数了哪来的劲?”

“这个你少操心!”

“我仅仅想知道,教我一招怎么样?”

“我劝你去问问你妈!”

“可不,我妈猜你有九十多了,她说她嫁到吴村你就现在这个样儿了。嗨!我的祖宗呀,我真佩服你呀!你这头活过年头的老公猪一到晚上还能生龙活虎的!”

富兴的话再次捅中了老支书的要害——他老了,瞒不住地衰老——老支书的额头上白汗直流,他真想再揍富兴一拳,可惜没有力气,只好咬着牙。富兴见老支书不吭气,就接着说:

“老支书,教我一招吧!你讲什么条件都可以。不瞒你说,我肾虚,就差在女人面前站不起来了,老支书,我可以介绍别的女人给你哩!我最知道村里哪些女人骚……”

“走开,走开!我不懂!”

“那你告诉我吃了什么补药?”

“你他妈的,你还有完没完?!……”

那是饥饿难挨的一天。赶走富兴之后,老支书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醒来的时候头昏脑胀,肚子里很窝心,就像吃了一肚子生竹笋。浑身的疲劳似乎没有丝毫消退。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伸了伸腿,经脉如过电,感觉腿根那玩意倒是还有精神的。“真是见了鬼,为什么它不累呢,我迟早会被这祸根害死的,它好像不是我身体上的器官,”老支书病恹恹地走到村委会屋后的水沟旁,用手抹了一把脸,脸瘦了,“唉,我是不是不该做……老不正经的事?”

自从性欲复苏以后,老支书的脑子经常这样恍恍惚惚的,仿佛活在别人的身体里。他还想回去躺下来,但是肚子的忍耐力达到极限,他走到代销店称了半斤饼干和开了一瓶啤酒。他站在柜台旁,啤酒分两次就喝光了,店主跟他搭讪都腾不出舌头。店里生意很差。可是刚单干那几年,代销店是吴村最热闹最赚钱的地方。因为那时候人自由了,又都呆在村子里,人就跟笼子里的蚂蚱上蹿下跳。现在,代销店几易其主,包子、馄饨都不做了。喝啤酒肚子发凉。

当然,晚上倒还可以在办公桌上过夜,冷的话可以摘下墙上挂满蜘蛛网的锦旗御寒,那些锦旗年深月久,早该撤下。可吃饭是个问题。“人是铁饭是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想起了金娣的好,“虽然她爱唠叨,但这三十年她没有让我饿过一次肚子,吃过一次冷饭。”他知道,正法老婆那里肯定不会愿意天天给他准备吃的。再说,人家让你睡了觉已经便宜了你,倒有义务供你吃喝?吃不上饭,晚上的好事自然就没力气做了。

中午,老支书拉下了一张老脸,孤孤单单地走在冷冷清清的村街上,决定在村子转一转,碰一碰运气——要是往后倒退三十年,只要他在吃饭的时候出现在街上,拉他吃饭的人何其多——现在人家锅里炖着一锅肉,当着你的面啃骨头,关你什么事?

这时天却下起雨来了。雨点凶猛,冰凉。无处可去的老支书又恼火又悲伤,他的内心深处竟然产生了一种流浪在异地的凄楚之感,他干脆不再跑,任由大雨打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被雨水糊住了。

“支书!支书!哪儿去呢?”

老支书回头一看,是同样被雨淋湿的磨刀六,挑着一把劈刀和一块没人要的肉。

“连天空都跟我作对,连天空都跟我作对!……”

“老支书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的衣服湿了,担心感冒……我跟你讲两件事。咱先到那边避一避雨。”说着,他们跑到一户门窗紧闭的空房子跟前,人在门洞下面,肉在雨中。看着那肉,老支书的肠子蠕动了几下。

“我正要找你呢,你没事吗?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老支书摆摆手,磨刀六就没有多问,他征求老支书的意见说,小摸耳的儿子想买下村里的学校盖洋楼,村里大部分人都同意了,问老支书卖或者不卖?老支书以为是喧闹的檐水让他的耳朵产生了错觉,“你说卖村里的学校?”

“学校在桥头,位置好,张亮要的是地基。他说要造一座吴村最高的楼,起码六层吧。”磨刀六跳出去赶走了一只冒雨跑过来啄肉的鸡,接着说,“他开口五万,连操场在内。我想,反正咱村的小学早取消了,孩子们到井下村上学都好几年了!”

老支书是看着村长换了一茬又一茬的,直到三年前再也没有人愿意当,最后由他出面说情,杀猪的磨刀六才勉强同意“试一试”。也就是说,留守在村里的男人们当中,已经找不到一个正儿八经的“能人”。磨刀六是村里为数不多常年在家,能办点实事,人缘还不错的。可今天他说出这样的话,让老支书心寒。

“学校,倒了也不卖!那是咱……”老支书本想说咱祖宗的基业,可想想又不对,因为那两排泥房子是五几年的时候他带领大伙建筑的。他想到当时同样冒着雨,他蹲在屋顶的梁上盖瓦片,冻得双腿站不直,差一点滚下屋檐活活摔死。老支书感到此时,他终于从屋檐的铁钩上摔下来了,时间仿佛一阵风在耳边刮过。

“今天卖榨油房,明天卖水碓,后天卖水电站,我看你们卖完学校再卖什么?村里穷,你们应该负担起致富的重任,而不是动歪脑子!”

“老支书,致富的话还要你说?现在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去挣钱。卖了学校,每口人都能分到百来块钱。我还盼着拿它做盘缠呢!”

“就是穷死也不能卖!”老支书知道自己想反对也没有用,但他坚持着。磨刀六摩捋摩捋湿头发,叹了一口气,他的口气里有一股大蒜味:

“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但你也知道,咱村集体一点收入都没有,不像你们当年的大队,田地山林牲畜甚至社员家养的猪,都是集体的。现在当干部捞不到一分钱不说,到乡里开会还要自己掏车费。三年了,每年白杀一头猪,被上面来的人吃掉半头,被五保户吃掉半头,我倒不心疼,只是,怎么说呢,”磨刀六犹豫了一下,盯着门框上的“迎春接福”,说,“没什么意思。”

老支书以为磨刀六是故意气他的,没有吱声。磨刀六就接着说,“我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当村长了。我没这个本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城里去租个摊,挣点钱。现在杀一头猪一个星期都卖不掉,呆在家里一分钱挣不到。以前我总觉得我走了,村里没人杀猪了,村里人吃不到肉。现在想想,我何必管那么多呢?我不杀猪了,井下村的屠夫会来杀,井下村的屠夫不来杀,和尚村的屠夫会来杀,他们不来杀,镇上的肉贩子直接把猪运到屠宰场去杀。屠宰场杀猪,连刀都用不上,只要一根高压电线就完事了……”

老支书没等磨刀六说完就走了。稀稀拉拉的雨还在下着。这时候,磨刀六赶了上来,像一只黑熊,递给他那块被雨淋湿的肉。老支书不要,磨刀六硬塞在他的手掌里,由于没来得及捆稻草茎,那块肉只能抓在手里,冰凉而油腻,那感觉如同握着一截死人的肢体。老支书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他抓着那块肉穿过了半个村庄,到家的时候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家的老公猪闻到了主人或者那块肉的气息,探出头来,叫声里充满了哀伤与狂躁。老支书进了门,看见他家的灶台上有热气,但是屋里没有人。他胆怯地走到碗柜前,将肉放在瓷盆里,怕金娣看不见,又将瓷盆放在锅盖上。出于好奇,他还打开锅盖看了看,里面依然煮着猪食。然后,他就像一个闯入别人家的小偷那样出来了,走到门口又返了回去,果真看见金娣呆在卧房里,像骇人的白毛女那样坐在镜子前,神情古怪而忧郁。还好,她没有穿那身结婚那年给她置办的红衣裳。

“今早我给你割了三、四斤肉,你煮了吃!这几天村委会有事,我不能回家。”说完,他不等金娣发问就跟逃似的出了家门。

不知道为什么,一出家门他就感到突然轻松了。简直要哼出小曲来。他感到精神很好,就像雨过天晴的天气。他穿过了半条街,两条胡同,又走过了几块围着竹篱笆的菜园,直接走到了正法家。

没想到正法回来了。

正法穿得体体面面的,还理了个不三不四的老板头(即小平头)。看见老支书大驾光临,脸上的每一块肉都活了,亮出手机给老支书敬烟,老支书直冒冷汗,撒谎说:

“张亮要买学校,我想征求村民的意见。”

“卖学校?你说谁卖学校?”

正法的脸因为吃惊看上去像在受苦刑。老支书不得不把磨刀六跟他说的话学了一遍。正法的脸色就更不自然了,他抽动脖子把张亮骂了一通,并且说,“这家伙在外面挣昧良心的钱,盖个楼压死他!”见老支书没发表什么意见,又说,“等我再挣上几年,啊呸!我盖个十层楼气死他!”

这时候,脸色绯红的健妹上来给老支书倒茶。老支书尴尬地站起身,瞟了瞟她。老支书怯生生地说,“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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