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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命公使

发布: 2009-7-02 22:45 | 作者: 陈集益




3,

老支书老了,老支书用锄头柄挑着空簸箕来到自留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坐在石头上,静不不心来干活。他的思绪就跟眼前的番薯藤一样乱。当他磨磨蹭蹭,终于挖完半畦番薯,装进簸箕挑回家,金娣已经赶老公猪走了。

老支书胡乱吃了点东西,发了一阵呆,上床睡了一觉,睡得一点儿也不塌实,几次被浅梦窒息,梦到很多条蛇缠着他。后来,干脆就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裤裆湿了。那是未婚的小伙子生命力过剩的现象。这个现象没有让他高兴,反而增添了濒临死亡的恐惧。他曾听说灾难之前必有预兆:地震之前动物烦躁不安,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九十九岁老太太长出新牙世道就完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还是这个世道快要完了?老支书脱下短裤,赤条条地站在屋里,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候,是他家的老公猪在院门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嚎。老支书赶忙套上长裤,扣扣子的时候看见老伴疯了一般追着老公猪打。老公猪的身上血迹斑斑,呼哧呼哧跳进猪圈,还掉过头来哼哼个不停。它的哼哼声比哭还难听。金娣挥舞着竹枝,披头散发,“我让你偷懒,我叫你偷懒!你这畜生!我拿菜刀把你阉了!让你知道活着没这么惬意!”

金娣的叫骂让老支书觉得她总是在含沙射影。他灰溜溜地走到院子里,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挑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金娣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老支书知道她这是气的,就走到一边,将簸箕里的番薯一个一个叠在墙角,“猪也会老的,就跟人一样,”老支书在心里说完了这句话,扔了好几个番薯给猪吃。猪不叫唤了。老伴却开始唠叨。幸好,所有的怨气都是冲着猪去的。

原来,金娣赶老公猪到井下村配种,染红的鸡蛋她吃了,红包也拿了,待到老公猪披红挂绿赶进母猪圈,公猪不发情,母猪怎么蹭它也没有用。“妈的,它还装嫩哪!”那家主人左等右等,就急了,他穿上雨鞋卷起袖子自作聪明跳进猪圈去帮忙,结果该死的老公猪咬了他一口,那家主人的一双手顿时鲜血直流。“哎哟,哎哟,疼死我了……”看见那家主人在猪圈里打滚,金娣吓得瘫在地上,赶忙掏出红包要还给人家。那家女主人死活不同意,要她赔她丈夫两根能掐会算的手指头,因为他的两根手指头已经被老公猪吃掉,看样子已经取不出来了。

不到半个钟头,公猪咬人事件惊动了半个井下村。人们纷纷赶来看热闹,还要把金娣五花大绑扔进猪圈去。金娣苦苦哀求,丢尽颜面,最后找了井下村的一个亲戚垫上五百块钱,人家才同意她赶公猪回吴村。一路上,她把手都打疼了,把眼泪都流干了。

“我养了两个不中用的东西!”金娣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我上辈子欠你们的!从今天起我不再管你们死活,我去当尼姑,我去当尼姑也比呆在这个家强……”

嗯,老支书的老伴金娣从老公猪哭到了老支书,从老支书哭到了她自己,从天亮哭到了天黑……老支书一句话也不敢回。尽管他可以这么说,老公猪不发情是由于井下村的那头老母猪太丑陋,换了别的母猪它还可以跨上去。但是,这样的狡辩意义何在?

黑夜里,那是漫长的黑夜,老支书在黑夜里躺下来。老支书睡在竹板床上,老伴睡在木板床上(他们分床睡已经三十年了),老支书默默忍受着老伴的哭与骂,闹了半宿,她累了,睡着了。老支书却辗转不能眠,现实生活的苦恼以及莫名其妙的情欲困扰着他,就像屋外的老公猪在猪圈里嚎叫。按理说,苦恼的人是不该情欲萌动的,但是老支书的生理机能似乎不太受情绪的干扰,此刻,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又开始发烫,他的下体又蠢蠢欲动了,他起来喝了好几次水……

这样,直到黎明将近,老支书才在不祥的预兆与沉重的困倦中下沉,沉到黑与红的深渊,沉到梦中。

在梦中,他第一次梦到自己跟他的四个妻子同时生活在一起。

嗯,老支书没有爱过他的四个妻子,包括活着的金娣以及死去的前妻。在现实生活中,他甚至想不起另外三个妻子的模样和年龄。但是在梦里她们都很年轻,包括金娣也是年轻时的金娣。她们四个就像传说中的仙女那般曼妙,又像现实中的妓女那样风骚,她们逗引着他,刺激着他,那是在一张铺展到天际的大床上。那是多么淫荡、放浪形骸的交媾啊!他的大老婆身躯健壮,两个奶子大得人喘不过气,他被她粗暴地压在下面,他倒是乐意;他的二老婆个子矮小,但是骚劲不小,她在床上欢蹦乱跳,弄得他不知道怎么配合才好;他的三老婆似乎挺正经的,其实不然,她也想玩点小花招可惜没勇气;他的四老婆呢,嗯,她好像比较拘谨,装模作样,怎么说呢……她似乎不适合出现在梦里。因为她是属于现实的,正因如此,她又在骂:

“猪!你这头千刀万剐的猪!我恨不得宰了你才解气!我给你吃我给你住,你还让我赔本!就跨上去两分钟的力气都没有吗?你这头活该遭报应的猪,你偷懒真是偷到了家!让王朝马汉来收拾你……”

熬过了漫长不安与疯狂污秽的一夜,老支书的头懵懵的,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无力感压迫着他,那是精神上的。他实在不想听见如此刺耳的声音,他蒙头再睡,但是他发现他的肉体处在另一种状态之中。他的肉体独立于他的意志,把他的情欲从梦中带回了现实,他的生命之根依如昨日硬邦邦的。没错,在过去那些倒霉的岁月里,老支书的确渴望雄起,然而今天他发现二度重来的情欲变成了他的煎熬,他的隐痛,他没有能力将它熄灭,就如同他没有勇气向爱梅倾诉他的爱与哀愁。这种灵肉分离的处境叫他痛苦不堪。难道这真是报应吗?他想不起他做错了什么……

这时候,金娣还在生公猪的气,她骂得这么欢,打得那么尽兴,仿佛损失了五百块钱终于让她抓到了老公猪的把柄。老支书忍无可忍冲出去了,将患了更年期后遗症的老伴按在了地上,“我叫你这张乌鸦嘴叨叨叨地咒我死!我叫你疯疯癫癫不得安生!”老支书一抬手一个巴掌,一抬手一个嘴巴,打得金娣像条蠕虫一样扭来扭去。暴力之下,我们的老支书突然发现五十不到的金娣还不是那么老,嗯,她比爱梅年轻多了。一阵难以遏制的冲动俘虏了他,驱使他一把揪住金娣的衣领,将她的衣服扯下来了。于是金娣半老不老的身体就像蒸熟又冷却、冷却又蒸熟的发面那样暴露在太阳之底。

“疯子!畜生!放开我!放开我!”金娣如同带爪的野兽在老支书的淫威之下挣扎。金娣又是咬,又是踢,又是骂,又是哀求,金娣就像疯了一般保护自己,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老支书的目的是要强暴她。她以为老支书发发脾气也就完了。等到老支书脱掉他的上衣,裸露出岩石一样的胸肌,她才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但是,她就像苍蝇被粘蝇纸粘住了,她感到老支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怕。他要干什么?不,不要……自从她嫁给老支书,老支书除了在洞房花烛夜像个法官那样检验了她的贞操,此后就再没有碰过她,她开始是盼,接着是恨,现在,是恐惧!

“不,不要……你这老不死的!你这魔鬼!你还要不要脸哪!……”金娣终于在老支书脱下裤子的那一刻,哀叫一声,接着,就跟抽风似的,晕死过去!

这样的场面就连睡女人无数的老支书也没有碰到过。他也吓坏了,万分自责地把金娣拖到了里屋的床上。他的身子发起抖来。他感到缺氧,蹲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力气站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没有凉。他凑到她鼻子上听了听呼吸,好像还没有断气。他就逃走了。他逃到了山上,在自己家的玉米地里拔了一天草。这一整天,他都没有想过早晨发生的事情。但是,当头顶的太阳佝偻身子,将它的头颅降低到一座山的山坳上的时候,黄昏突然弥散开来。无以计数的晚蝉开始嘶叫,在天色渐暗的过程中竭力嘶叫,那声音单一嘈杂。累了一天的老支书就跟平常该收工时那样站起身,拍拍屁股,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暗,刚刚镀金的群山一片黯淡,云也显得十分滞重。“我倒宁愿她吓死了!这样子叫我没脸回去见她!” 他坐在玉米地的土疙瘩上,感到饿,就掰断一棵玉米,嚼了嚼,很苦。他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从自己家的承包山上下来了,下到离村子很近的小山上,他终于看见了村子里的炊烟。乳白色的炊烟一根一根上升,最后与逐渐下沉的天幕融成一片。他想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自己家屋顶上的炊烟,找着找着就哭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大概真的该死了!”

一路上,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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