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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下的河流

发布: 2013-5-30 14:46 | 作者: 施玮



        一
        车子无声息地向前滑行着,好象我们的生命。
        手在方向盘上,脚踩着油门,但却好象不是我在驾驶。美国西部辽阔的高原和天空使我感觉不到飞快的车速。戈壁飘着淡紫的光晕,远山宁静而永恒,她们身上的体纹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清晰,在金红色的阳光中袅娜抒情。
        车子终于停在了河边,稀疏的芦苇在夕阳的光芒中模糊而升腾着,与水流的光融在一起,静静地燃升。好象是大河的呼吸,又好象是向苍天燃起的燔祭。
        这条叫做瑞尔歌蓝地的河是墨西哥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在戈壁与酷日中静静地奔腾着。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奔流到大海,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拥抱它辉煌的梦,但我感受着它奔流不息中的生命与永恒。它使我思念鲁中平原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林迎辉和陈雪依就出生在河边的小村庄,并且最终安息在那里。那儿有个小小的乡村教堂,它曾为他们六十岁的婚礼奏响神圣的结婚进行曲。此刻,又将在这斜阳中为他们天上的重逢鸣响钟声。
        我的怀里揣着林迎辉的追思礼拜请贴,想到此刻他与她在天上聊着家常,还是那平平缓缓的声音,还是那安安静静的倾听。他们从没想过他们的一生是故事,我希望自己的叙述不会惊动他们。
        我在河边徘徊着,一时间仿佛面对着每一条地上的河,面对着流动,面对着激情,面对着执著,面对着辉煌,面对着那些燃成燔祭的生命。我在他们馨香的生命前流泪,渴望着圣洁使我能与他们一同上腾。
        河流从诞生与死亡的旁边流过。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水流正因停止而干枯;在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水流正呻吟着陷入腐烂。面前的河在流动奔腾着,穿过温情的夕阳,穿过寒冷的夜晚,穿过辉煌的朝霞,穿过平淡的午日,它奔流着。将夸夫的激情与悲壮在地平面以下演绎。
        唯有永恒使生命拒绝放弃。
        我在八四年的初春走向了那条鲁中的河流,也走近了那河流般的生命。
        ……
        下午,是一日中我最喜欢的时段。很多人以平淡、困倦来形容它,但我却常常沉醉于她近乎完美的丰满。
        我走近那条河流的时候正是下午,鲁中平原象一个经过生育的女人,皮肤与头发都散发着热腾腾的光泽。刚刚翻耕过的土地在阳光下松扑扑地充满信心,风和人都走得慢慢吞吞,我好象躺在白云的胸脯上。
        火车、汽车以及双脚都把我带向那条河流,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它。
        它已经在我的面前了,没有宽到看不见对岸的程度,但还是给了我宽阔的印象。我在离河十米处的草地上坐下,对着它,它就显得更宽了些。水流很丰满地流动着,与整个午日十分和谐。上游大约四五百米的地方隐约象个渡口,听不见人声,有稀疏的几个人影,还有一条船。过去。过来。比人和风还要慢慢吞吞。
        尽量地摊开着,让太阳最大面积地晒在身上。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发了霉,需要象晒棉被似地晒一晒。近年以来,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霉味,常常从阴湿的城市和人群中逃出来晒一晒,却永远无法从阴湿的自己里面逃出来。
        我的生活纠缠成一团又湿又脏的粗麻绳。有时,甚至寄希望于堕落,以腐烂来求解脱。然而良知,然而梦,好象一根“爱”的绳索把我吊在半空。周遭的世界被阴湿包围且浸透着,琐琐碎碎的猥亵,琐琐碎碎的萎缩。我被悬在其中,渴望着一个坚实而完全的“爱”让我攀援而上。
        然而,真有这样的爱吗?真有永恒而荣耀的生命吗?
        面前的河水,平静而庄重地在它的河床里流动着。也不逆转,也不泛滥。我不由地想着那些越出河床的水,想着它们的澎湃,也想着它们无可奈何的回来。还有那些不肯回来的,就死了。死得也不悲壮,却干了一堆不想干的事,最后回到土里杳无痕迹。
        是那泛滥的勇敢呢?还是平静、执著需要更多的勇气?是那泛滥的激情万丈呢?还是这不息的涌流更蕴藏着光芒?我隐约地感受着这水流的生命和水面下的激情,但无力进入也无力了解。我虽然在它的旁边,可依旧污脏着、瘫软着。
        好象面对着那个毕士大的水池,好象自己就是廊下躺了三十八年血气枯干的瘫者。水被天使搅动的时候,没有人来把我放进去,就终不能得痊愈……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她──雪婶。
        在阳光和水光的衬托中,我在那个午日觉得她是一头纯白的银发,但事实上雪婶的头发是花白的。不过我喜欢保持自己在那个午日的错觉,那头银发很诗意地在鲁中平原与大河上标了个飘逸的音符,好象她那安安静静的生命,却一直有美妙的音乐流出。那头银发也许是臆想出来的,但那种圣洁却在她的微笑里真实地走近了我。
        那天的河水沉默地流淌着,好象羊在剪羊毛人手下无声。我里面的喧嚣被它抚平,灵魂安静地倾听着生命,倾听着一段追梦、追爱的人生。
        二
        林迎辉和陈雪依就生长在鲁中平原的这条河边。
        陈家村出的最大的人物就是陈雪依的曾祖爷爷,他中了进士。至今老辈人和小辈人都爱渲染报讯那天的情景,绘声绘色,夸张得比状元及弟还要辉煌。进士出去了又回来,在村头建了座庙似的屋子,他称之为教堂。乡人们也不考究,只当是个新的土地庙,年青人和孩子们一有空就跑去听进士爷讲古,于是村后的旧土地庙就冷清了。
        进士爷和进士爷的教堂都让这个小村变得有点与众不同,安居乐业中总有些隐隐的躁动。年青人多有从这河出去的,出去的大多没再回来。妇孺老弱们就安安静静地在家种地,大多信进士爷说的,等着在天上见他们,或有不信的因着没别的盼头,也就权且信了。
        进士爷的儿子没有中进士,但仍被称作进士爷。这进士的头衔也象帝号般地被继承着,直到进士小姐陈雪依。她没有孩子,这“进士”也就没有了。进士爷活着的时候陈家村收留了一家外乡人,那男的是个游方郎中,游到这里老了,就不想走了,想安个家。陈家村从此有了医生,就很尊敬这林姓的外乡人,称他“大医爷”。林大医爷和老伴都死得早,他的儿子就成了进士爷的义子,进士爷却没让他改姓,也还仍做郎中。
        陈家房子大,人丁却稀少,代代单传,到陈雪依就传成了个女的。林家人丁倒是兴旺,林迎辉的堂兄表弟们有十来个,都住在陈家祖屋里,祖屋也就整天闹嚷嚷的。有乡人为进士爷家抱不平,两代进士爷都说人多气旺。乡民纯朴又多信了耶稣,和和糯糯地也就没了争议。到陈雪依父亲这一代的时候,村头的小教堂又兼做了私塾。雪依的父亲做了先生,礼拜天的时候也讲道理,但他的口才却没有林迎辉的父亲好,听得人想睡觉。祖辈的习惯让村民们还是常常来,那怕来做个针线或睡一觉。
        林迎辉的父亲不常在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的。回来讲道理新鲜的很,虽然还是那个道理,但听着味道就不一样,况且他的医术、为人也和他的道理一样精彩,渐渐地他就象老进士爷爷一样成了这村里的权威。
        陈家村还是叫陈家村,但谁都知道陈家的进士小姐一定会做林家的少奶奶。林迎辉和陈雪依从小就模模糊糊地知道会有个婚礼在那小教堂里等着他们。小的时候大人们就常向他们描述,等到十三四岁了人们就不说了,只是每到小教堂里那架破留声机响起那首曲子的时候,他们在闹哄哄的男伴女伴中就会瞎想一阵,彼此看看,挺高兴的也不避嫌。
        小教堂里的留声机是迎辉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它这么放着放着,嗞嗞喇喇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了,陈雪依就十分担心,怕再等上几年会不能用。十四岁的时候她在河边问过林迎辉,若是留声机坏了怎么办?林迎辉一副大爷们的样子说:“结婚是在上帝面前结,又不是在留声机面前,你是上帝造给我的,总归是要做我媳妇的。”当时陈雪依低了头没说什么,看着河水流呀流的,觉得他的话都有道理。不过第二天傍晚他们照常又来河边的时候,她还是说结婚时想要留声机放那支曲子。林迎辉那天看着她大笑,然后很认真地保证说要去外面弄台新的机子来,声音漂漂亮亮地象这河水。那个傍晚河水的美丽给陈雪依留下了非常非常深的印象。
        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飞快地长大着,都染上了陈家村年轻人中的躁动。每天傍晚还是会约在河边说话,只是聊的内容五化八门,结婚的话题因理所当然而显得太平淡,渐渐地就被搁置在同样司空见惯的河水里了。
        林迎辉谈的大多是行医传道,他每每望着从河流上游照射下来的斜阳,心中渴望着离开这个平平淡淡的小村子,去那光芒万丈的地方。未来在他心里如上游发亮的河水一般。在他心里,陈雪依当然是一直跟着他的。
        而陈雪依是个爱作梦却不爱说话的女子,她望着奔腾的河水常常自己一个劲地纵情想去,并未真正在意林迎辉所说的。她也渴望着出去,沿着河水向东而去,渴望去看看大海,她觉得大海会打开她述说的门。她常常梦想着坐在湿润的河岸或松软的沙滩上,望着许多河流的入海口涛涛不绝,当然林迎辉一定坐在她的身边。
        他们这样各自梦想着,直到那一天夕阳有点忧伤地把手放在他俩的肩上。
        “春天,河就宽了。”
        “水也跑得起劲。”
        “那我们也跑吧!”陈雪依望着他,感到大海的气息正扑面而来,她似乎看到了大海边他俩的身影,兴奋得热泪盈眶了。“我爸己经答应要送我去上海读洋学了。”
        “上海?为什么是上海?”林迎辉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头来,望着她,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陈雪依没有理睬他的诧异,望着波光闪闪的河水说:“上海有洋学堂、有大医院、有大教堂、还有大海,反正什么都有!当然去上海了。”
        “什么都有我们还去干吗?我想去山区!因为那儿什么都没有。雪依,我想了好多年了,常常做梦,都是那些又穷又病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为他们看病,没有人告诉他们耶稣,也没有人教他们的娃写字。我已经在梦中答应他们了,他们都等着我呢!”林迎辉热烈地望着上游阳光射来的方向,“再说,我也不喜欢城市,我喜欢山里的穷人,他们和天和山一样纯朴,他们是上帝要请到天国去赴宴的人。雪依,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看看大山,看看这河的发源地。我真是渴望辉煌,渴望把一个光芒的生命去送给需要的人,渴望用手去擦干他们的眼泪。我渴望……象我的主耶稣那样生活。”林迎辉越说越激动,好象一切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献身的渴望。
        “可是……”
        陈雪依想说自己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对爱、对人生只有一个小小的梦,就是想和自己爱的人过一份安安静静的梦中生活。可是想想迎辉那光灿灿的梦,终究没能说。她看着河水,河水沉静地涌动着,波光变成越来越浓的金红色。她不由地去想迎辉的梦,想象着那种散发光芒的生命形式,就格外地感到了软弱,一种在辉煌面前的软弱。她很自然地理解了自己的软弱,可是心里却觉得不舒服。想对迎辉也对自己解释几句,又无从说起,觉得也不必。这样犹豫着反倒生了气,嘟了嘴遛出一句:“我就是想去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呢?那么远。”林迎辉看着陈雪依的样子,知道她肯定是不会跟他去了,但总还是有点不甘心。
        “我只是喜欢这个城市的名字。”陈雪依想着上海的一切,刚才一瞬的不快就杳无痕迹了。
        林迎辉叹了口气,看了陈雪依一阵,又看了河水一阵。想想逆流而上的行程;想想自己象束光似地照进那些贫苦人黑黢黢的家,照亮他们忧愁的脸面;想着山里娃儿脏黑的小手被他在溪水里洗干净,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种激情。随后轻快地笑了,拉起雪依的手说:“那你去上海吧!我五年后就去找你结婚。”
        陈雪依有点依恋地看了看他,随即也就笑了。“我们还是回这里结婚,就在村头的小教堂。你别忘了新的留声机!”
        “山区是没有的,我去上海接你,然后买了新机子一起回来。放心了吧?!”
        “……”
        林迎辉和陈雪依又开始热热烈烈地说起来,他们觉得五年后的事好象也就是明天,甚至一辈子的事都不远。十六岁,真是充满热情、充满自信、又充满梦想的年龄。他们轻轻松松地一起向村里走去,手拉着手,各自说着各自的梦。将落的晚霞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好象是河流不愿他们离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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