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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下的河流

发布: 2013-5-30 14:46 | 作者: 施玮



        九
        我从来不知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如此的嘹亮,而她的生命又是如此的敏感。当我手捧着这极为柔弱而又生机勃勃的小身体时,我对自己往昔的生命态度感到了诧异。我惊谔于自己对待爱情对待婚姻的轻率,惊谔于自己对待生命的随便,自己那无知无识的轻蔑使我感到羞愧。
        女婴被人从手中接走,但我的掌心仍感受着她从母体中带出来的粘湿与温热,感受着她皮肤下骨骼的挪动,好象河中的水流,好象大地中的根须。它猛然地触摸了我的灵魂,令我被一种生命的温暖所袭击、所降服。
        林迎辉默默地洗了手,又默默地走出屋子,他独自站在院子里,背朝着屋子。
        “他怎么了?”我问他的侄儿。
        “每次接生完,他都是这样。”
        “他的医术真不简单,这么熟练就处理完了一个难产。”
        “当了十八年的妇产科医生嘛。”
        “妇产科医生?”
        “我雪婶被抓的那年,他就向医院提出去产科工作。医院里的人都不理解,因为他在部队里有很好的外科技术,又有深厚的中医底子,干内科也很有前途,但他就是坚持去产科。一干就是十八年。成了上海有名的处理难产病例的医生,可是去年他又提前退休回到了乡下。”
        我跨出屋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己被绚丽的朝霞染红了,我向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敢再靠近他。我很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但又不便冒然去打扰他的沉思,就移到他的侧边等着。
        朝霞把红艳的光芒瓢泼大雨般倾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林迎辉高瘦微驼的身躯抒展在这光茫里,他的头上仰,任光芒温暖的手在他的脸上和心上抚摸着。我仿佛面对着一个敞开的生命,一个渴望的生命,一个被光浇灌、充满、且溢出的生命。
        他的双手在胸前安静地平摊着,仿佛在接受什么又仿佛在献上什么。经历了如此沧桑的一生后,他还在渴望得到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献上呢?我望着那双安静平摊的手,在迷茫中模糊地体会着生命的魅力。我望着他的脸,觉得该有眼泪缓缓地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但事实上,我却面对着他孩子般的满足。
        在我们回来的路上林迎辉主动地对我说起了一段故事,说起一个女人在草原辽阔的星空下对他说: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我每次把一个小生命接到手中时,都不能不想起那个晚上和那句话。
        雪依判刑后,开始关在上海,我常去看她。后来转了地方,几个月我才能见她一面。她走了以后,我很想回到草原去,因为在那里我欠了许多人的命。但我又不能离开上海,不能放弃每一个见她的机会。好在那时我们医院常有去内蒙巡回医疗的机会,别人都不愿去,我就全都包了,不管是妇产科、内科、还是外科,我都愿意替别人去。大家特别感激我,其实我心里还特别感激这些机会。
        我每次去内蒙的时候都怕下一次没有机会了,抓紧地向那里的人传福音。医院领导为这事跟我谈了好几次,但下次还是只好让我去,因为这个苦差事实在摊不下去,后来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那时我们医院儿科有个叫高水云的姊妹,她是单身,又是基督徒,她们科就总是派她去,她也不说什么。去了几次后我俩就很熟了,她应该知道雪依的事,但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那些日子不管是在草原还是在上海她都给了我很多的帮助,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都有。
        有一次我们又去了内蒙草原,我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坐在蒙古包外,天上的星星一颗颗都格外地硕大,悬在头上亮闪闪地,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高水云走来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们默默地坐了很长的时间,她突然说:‘你真的一直没有认出我来?’
        ‘认出你?我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我觉得她问得很怪。
        ‘你仔细看看。’她突然转过来把脸仰着凑近了我。我从来不好意思盯着一个女人看,但此刻我突然在她的面孔前愣住了,她的眼睛那么象雪依,还有她的脸似乎也从久远的记忆中缓缓浮出。她是……这怎么可能!我不由地摇了摇头。她好象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拼命地点着头说:‘是我!是我!我是那个新娘子。’
        天上的星星一个个地大睁着眼睛,皖南小镇的喜堂一下子呈现在我的面前。
        ‘你真是那个新娘子?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你怎么不早说?’
        ‘我知道雪依的事……’她的头低了下去,我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多想就问:‘你的新郎呢?’
        ‘死了。’高水云深深地在星空下叹息着。
        ‘死了?什么时候?’
        ‘只是两个月后小镇上就燃起了战火,一颗炮弹就让新房和新郎都没了。’她的脸上流下了一串晶亮的泪。
        ‘你们的孩子……’
        ‘还没来得及有孩子……我一直记得你临出院门时对我说的话:多生几个孩子!也记得我说过第一个孩子要姓你的姓,但我一直找不到你。’
        ‘那你没再结婚?后来……’
        ‘后来,终于上天怜悯我,让我到了你的身边,可是……我知道了雪依和你的故事。当年你真不该替他的,最后他还是死了,却耽误了你们。’
        我听着她的述说,心中哭泣着不能说话,星空这样的高远,平安与幸福却也离渴望它们的人同样地远。
        ‘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迎辉!我几乎用了女人的一生在等待为你生个孩子。’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安静,但在我听来好象是个劈天裂地的震雷。她的这句话使我面对了一个一直回避的事实,就是雪依出狱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六十岁了,我俩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我发愣地看着她,对我自己里面突然涌起的那种欲望惊恐万分。她在我的盯视下低了头,无声地流着泪,但她还是轻轻地重复着那句话:‘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为什么是我?’我痛苦地低下了头,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星空上掌管一切的上帝。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基督徒,后来我也接受了耶稣,希望能象你那样做个有情有义的人……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求神让我不对你说这句话,可是我仍然战胜不了自己。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坐在星空下时,我都有种错觉,觉得你在等我说这句话,虽然明知道不是……我知道你在等她。”她仰起了脸,任凭星光照亮着她脸上的泪。她那样地看着我说:‘你拒绝我吧!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力量了,我需要你的拒绝来帮我。事实上我也一直在祷告,求神光照我、责备我,可是……’高水云的眼泪猛然如决了堤般泄下来,她禁不住地抽泣着:‘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去想象与你一起的生活,没有办法不去想象给你生个孩子,一个姓林的小孩,就象当初我对你说的那样。我无法忘记你对我说多生几个孩子时的眼神,我知道你渴望有孩子,我也是……我甚至想可以不要婚姻,只要那么一段日子,只要那么一个象你的孩子。’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知道圣经里说我的每一句话,这几年里我看了它们无数遍……你说我这是不是罪?’
        她抬眼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充满着对自己的绝望。我面对着她,觉得此刻的她是这样地美丽、纯洁,甚至有一会儿觉得自己也是爱她的。她单薄的肩头在星光下颤抖着,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去拥抱她的冲动。那一刻,刚才近在头顶的星星好象都升远了,上帝好象也升远了。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带来一缕远处哀愁的牧歌。她好象意识到什么似的向旁边挪远了点,停了哭泣,突然说:‘你说说她吧!说说她。’
        于是,我向她说起了那条河流,说起了雪依。
        ……”
        “你们后来还在一起过吗?”我想着草原星光下那个单薄的肩头,想着她挪开去的身影,想着她那只按在草地上冰凉的手……
        “以后我们仍然常在一起,但她再也没有提过那夜的事。我每次有机会去看雪依,她都忙着为我张罗。她真是很细心,雪依看着我送去的东西就常夸我越来越会体贴人了。我却无法让她谢她一声。”
        “她没有和你一起去过吗?”
        “没有……”
        天己大亮了,霞光一缕缕地被地上的生命吮吸了,剩余的就被收回天上去。我看着沿路的树木、田野,看着远处的人影与河流,它们都收起了绚丽的梦的面孔,露出幸福的平淡。村口的人群都看得见了,噪杂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今天是你的婚礼,她会来吗?”
        “不会!我去年回来的时候,她就调到内蒙一家医院去了。临分手的时候,她说她是另一条河流,有另一片土地在等着她,也许没有河流边的爱情,但一定有河流边的庄稼。我们在火车站相对站着一起轻轻地祷告,平安与圣洁如水一般浸没了我们。她上火车的时候我最后看见的是一张真正喜乐的脸。”
        “但毕竟是没有爱情的河流啊!岂不是白白地流淌并美丽着。”我为那个高水云叹息着,为她一生的渴望与等待叹息着,无法去设想她的喜乐。
        “一条流动的河本身就是爱情吧!与生命的爱情,与造生命者的爱情。那河流边的一切都是被它所滋润而生长的。”
        林迎辉说完这句话,就跳下马车迎向了涌来的人群。我听到农人们热烈地喊着新郎官,听到他爽朗地大声问着:“我的新娘子被你们藏哪去了?”
        我是在傍晚悄悄离开的,离开前我去了那条河边,我把手伸进那水流中体会着并且吮吸着它的生命,我渴望自己的生命能象它一样执著地奔流。
        斜阳下的河流灿烂而辉煌,它在将临的黑夜面前显得格外地踊跃,充满了穿越黑暗、撕裂黑暗的勇气,充满了对朝阳的盼望与信心。千百年来,它流过朝霞、流过午日,它流过夕阳、流过黑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的荣耀与痛苦都被它抛开,它以不息的流动向生命歌咏着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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