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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下的河流

发布: 2013-5-30 14:46 | 作者: 施玮



        这时有位军官从屋里出来,伸手给他说:“林医生,你受屈了,我来接你回部队。”林迎辉糊里糊涂地被他握了手,觉得入狱出狱都是莫名其妙,想想都是上帝的意思就安了心。他临上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的犯人,拚命地贴着铁窗向他打手势。他一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会又做上吊的动作,然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林迎辉知道他就是那个被‘笑话’救了的人,知道他是让自己放心,一时两眼满了泪。他向他看着,用手悄悄地指了指心,然后就上车了。军车开出监狱的时候他心里对上帝充满了感恩,为出来也为进去。
        林迎辉回到医院后立即被派往内蒙参加巡回医疗,他在内蒙的时候不敢给雪依写信,总怕打扰了她现在的生活。一年后他回到军区医院,他在内蒙还是传讲耶稣的事也被报告了上来。曾经被他救过的院长对他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再进去,怕是谁也没办法救你了。唉,我看你还是转业去地方吧。”当他被问希望转业去哪里时,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说想去上海。
        林迎辉到上海后没有顾得上去医院报到就四处打听陈雪依的消息,两天后的傍晚他就弄清楚了她的全部情况。当他终于跑到她门口时,她却不在家。他就坐在楼梯上想着这十年里她的等待。
        他俩就这么差几级台阶地对望着,楼下不知是谁周日早早起来洗床单,哗哗的水声把那条河流拖得离他们很近。微薄的光线亮了许多,十六岁时的面容却在水流中隐约不清。那天,陈雪依看着他象是面对着自己的大海,她不停地述说、述说。她述说着三十岁那年河边的结婚进行曲,述说着冰河下的小鱼,述说着那些写着“爱你的”的包裹,述说着夜路的寂寞。林迎辉默默地听着,听着。他没有流泪,他肃穆地面对着爱情,面对着执着与圣洁。
        这样的述说持续到夜晚,他们真是渴望今夜就回到那条十六岁离别的河流旁,渴望今夜就相互拥有、相互完全。但他们却必须等到明天,去开一连串的证明并且办结婚手续。这一等竟等了三天,因为林迎辉必须先去报到,然后人事部拿到他的档案后才能让工会开出证明。
        这三天里他俩白天在外面为一纸婚书奔忙着,晚上相拥而坐却无言无语,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雪依在他的怀里时时觉得寒冷,她不断地抬头去看他,她的眼睛分明在问:“真的要这样等吗?”林迎辉拥着他的爱人,感受着自己里面火热的激情,他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一切,渴望着进入那一切,但小教堂的影子却阻挡了他,十字架以从未有过的端庄和完全悬挂在他灵魂的上空。
        八
        当十七年前我听到这里和今天我写到这里时,我都渴望改变那结局,改变这个爱情的故事,使它更具激情,更奔腾,更附和我的理念。但真理和事实都无视人的想法,它伫立在你的面前,使你不能回避。
        雪婶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湖蓝色深了许多。
        “那三天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很渴望把自己给他,很渴望。但是我们什么都没做。我觉得那三天里,我为爱情的圣洁与完全所付出的比一生的等待还要多。”
        她用手娟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很诚恳地说:“但事实上我们也没想到竟然还要过十八年才能回到这里,才能来到上帝的面前立下这个婚约。我后来在狱中的十八年里,都忍不住地再三设想着那些个‘如果……’。”
        “你后悔吗?”
        “我曾经后悔过。当我被戴上手铐时,我真是太后悔了。我甚至求那些来逮捕我的人给我一天,那怕一个小时来结婚。那张刚刚领到的结婚证书被他们踩在了脚下,他们那样地笑着,笑着。我哭着扑向林迎辉说渴望把自己给他,说我不在乎那些教义。可是他却说:‘雪依,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你早就把心给了我。’当我被强拉出门的时候,他向我大喊着:‘雪依,要相信神,相信在上帝那里为我们存留了一个圣洁的婚礼。’立刻,他被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他没有去看是谁打了他,而是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看进我的灵魂和肉体的深处去。他好象要把他自己的生命、灵魂都借着这目光输入我的里面。后来的十八年中,我都能在我的里面体会到他。也许,这才是上帝为人设立的‘结合’吧,如同亚当‘知道了’夏娃。
        我很想过去为他擦拭嘴角的鲜血,但又怕擦去了鲜血上的笑容。当我被押着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听见了那首结婚进行曲,我知道是他为我播放的。我相信了他的那句话:在上帝那里有一个为我俩存留的神圣婚礼。”
        多么奇妙,黑夜成了梦的温床。在一日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刻,在心灵与肉体最疲乏、最软弱的时刻,却有“梦”把希望璀灿地呈现。“梦”使人感受着造物主的怜悯与热情,“梦”也使人突破自己、突破环境。不要说梦想是虚幻,人生又何尝不是虚幻?梦与人生都将过去,只有对爱和光明的追求,对超越和完美的体验,如一缕缕馨香留存于永恒的旷宇。
        白日平庸无力的我正借着“梦”去体验辉煌的执着,体验那闪亮的爱与痛,体验那散发着人性之光的圣洁。那个自小到大就不断切入我灵魂的梦境也再次呈现:我看见自己从河水中升起来,向着纯净明亮的天空升起来。肉体与肉体上的淤泥,盔甲与盔甲上的血迹,都一层层脱落在水里,水却并没有因它们而变得污浊。我从明净的水流中向更为明净的天空升起,那升起的是赤裸而全无惧怕的灵魂,是完美而闪亮的新生命……
        突然一阵激烈的叩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翻身起来时见雪婶己经下了坑。前院传来了噪杂的人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惊诧地问,晃然间分不清年代,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
        “一定是谁家要生孩子了。”雪婶喜滋滋地答着。
        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那怎么不送医院?”
        “唉!农村人都想要男孩,国家政策又不允许超生,他们也没钱付罚款,东躲西藏地谁敢去医院。我出狱前他就先退休回来了,专门帮那些不该出生的孩子出生。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医官大爷……”
        “医官大爷?”我一边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穿衣服,一边不解地问。
        “就是林迎辉,这里的乡下人都这么叫,过去叫他爷爷和父亲‘大医爷’,现在加了个官字,因为他在部队是个军官吧。这几个乡的超生儿大多是他给接出母腹的。”
        “他帮他们就不怕乡里找他麻烦?”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向前院走去。
        月光下雪婶的脸上绽起笑容,说:“上帝总是有他奇妙的预备。林迎辉的级别在我们这里是最高的了,又有军功,政府的人一般不为难他。再说,可能也是他们见他不能再有孩子,就动了恻隐之心吧。”雪婶说着脸色暗了暗,随后又开朗了。“他总说一个生命是不能拒绝另一个生命来共享上帝所赐世界的。他虽然不能再有孩子了,但他对那些小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俩打算结婚后要收养两个小女孩,乡下人家常常把女孩子扔掉,为了再生男孩。真是很可怜。”
        一只莹火虫突然从墙边的草丛里飞过来歇在雪婶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地,她的眼神也突然变的俏皮起来,闪亮地向着我,说:“我当妈实在是太老了吧?迎辉说该让女孩子叫我们爷爷奶奶,但我真是渴望有人叫我妈妈,也渴望我能叫迎辉──孩子他爸。”雪婶向往地微笑着去看前院里被一群人围着的林迎辉。她在人群外站住了,深情地望着高瘦而略显驼背的男人,想着明天他就将成为她的丈夫,然后还将是她的“孩子他爸”。
        林迎辉也看见了陈雪依,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并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好象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深情地向她走来。
        “雪依,我得去一下,王庄的一个产妇要生了。”
        雪依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我跟你去。”
        林迎辉注意到了她头发上的莹火虫,雪依点头的时候它惊飞了一下,然后就又回到那里,微微地一闪一闪着,他心中突然涌起对面前这个女人无限的怜爱。
        “你不要去了。好好睡一觉,我希望看见我的新娘子美丽而红润的脸。”
        林迎辉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着,旁边的人还是听见了。年轻人彼此做着怪脸,笑着嚷嚷:“雪婶,去好好睡觉!明天,不!今天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雪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林迎辉。我赶紧自高奋勇地说:“雪婶,我跟林伯父一起去,你放心吧!”雪婶害羞地背过身来对我说:“那你去吧。我心里真是有些儿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带他回来,好吗?”
        “能有什么事呢?”我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还能发生什么事呢?再不会有什么事了。只是……”她看着我,愣愣地好象是在自言自语。林迎辉走过来体谅地把手放在她肩上说:“雪依,你放心!今天我一定回来跟你结婚!不会再有另一个等待了。”
        我和林迎辉上了他侄儿驾的马车奔向远远的那颗启明星,一直看见雪婶站在门口望着这边。
        天色正从墨黑中渐渐醒来,田垅与阡陌被勾勒出迷茫而又简明的轮廓。林迎辉的侧影好似远处连绵的山峦,在启明星的映照下沉静而执著。他眼角众多的细纹好象山峦的纹路,美丽地隐在暗处,它令我想到土地下的根须,也想到那条河流。此刻,水流也正隐在黑暗中吧?是否有一两条波动的流线被星月偶然照亮呢?
        “雪婶告诉了我关于你俩的故事。”
        “嗯,我知道。”他淡淡地应着。
        “你们真不容易。”我向远处看看,并不见村庄的影子,马车只是从一段黑暗进入另一段黑暗。
        “是,是不容易……”林迎辉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好象正穿过那微弱的黑暗凝视着往昔的生命。
        “四十多年,我真是不理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林迎辉回头看了我一眼,竟笑了,露出与他苍老的面容极不相称的整洁白亮的牙齿。“其实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每一个日子都不容易,只是过完一天再过一天罢了。圣洁与坚持都只在每一天,若早知道要熬四十多年,恐怕早就放弃了。”
        我想着他们那不可思议的故事,忐忑不安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后悔吗?”
        “不是后悔,是遗憾。但是我不能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社会,也无法改变上帝所安排的命运,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持守了。”
        “持守什么?是你的上帝吗?是基督教信仰?还是爱情?”前面己隐约出现了村庄的影子,我赶紧直接地问着。
        他转过头来,端正的额头在星光下微微发亮,那一脸的沧桑都笼罩在一种肃穆的荣耀里。他的目光正视着我说:“上帝并不需要我来持守,人类的宗教信仰也无法换取我一生的日月,我想……”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天上渐渐隐入微亮的启明星,“我所持守的是生命。”
        “不是爱情吗?”
        “爱情只是生命的一种表现,与生命和真理无关的爱情很难有真正的美丽。”
        我思想着他的话也思想着他们的爱情故事,然而什么是感动我的呢?什么又是我想获得的呢?我们在微薄的曙光中进入村子,进入农户的屋子,而我却伤感着很难进入我所向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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