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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下的河流

发布: 2013-5-30 14:46 | 作者: 施玮



        他内心斗争了将近半个多月后,又去找了监狱长,对他说还是想叫王存恩。老头叹口气点头说:“我根本没报告上面。”王存恩觉得很诧异。那个坚定的老共产党员说:“我喜欢信仰坚定的人,我自己就是这样。”
        王存恩觉得他很奇怪,竟然不怕他告发他,但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当然对一个监狱长形不成威胁。老头又递给他一个包裹,包裹被打开过,里面竟然是许多奶粉、鱼肝油等营养食品。老头说:“我们共产党是要改造你们不是要杀你们,所以我不没收你的包裹。”老头又看了眼包裹里的东西,说:“你没结过婚,竟然有人给你送这些,你父母真是不容易啊!”王存恩知道不会是山里的老父母寄来的,但他怕再节外生枝,什么都不敢说了。
        王存恩捧着包裹往外走,越走脚步越迟疑。因为如果分给比较接近的人吃,只怕被报告干部说是“用小恩小惠拉拢人,组织反动集团。”若是一个人吃,一顿吃不完,存放不好必被偷吃光。他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我看还是放我这里稳妥,省得出麻烦,你每个礼拜来拿一次吧。”王存恩赶紧谢了他。以后每个月都有这样一个包裹来,他每周就去老头那里一次,渐渐他们也就熟了。老头这才告诉他,他来说要改名字的那一天就收到了这个邮包,见他那窝囊样他就觉得这人死了也好,便没有给他包裹。他知道这事的那天晚上越想越羞愧,原来上帝知道他的软弱且有预备,可他还是背叛了他。
        这包裹持续不断了七年,王存恩每次都以各种借口留下包裹皮,因为那布的反面有一行字:“爱是恒久忍耐”,落款是“爱你的”。七年里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对着那几个字发呆,想象着写这字的人。老监狱长也早就发现了那字,他和他一样认为是女人的字迹,当然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他就对他说是自己的未婚妻。老头很被这爱情打动,一再地嘱咐他不要辜负了这么好的女人。七年里的每一个晚上,他想象着她的模样,并不断地向她诉说着。他为了她的那句“爱是恒久忍耐”而常常感动的流泪,他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然能写出这样一句抚摸到他心里去的话。
        由于监狱长的帮助,王存恩以改造表现良好而减刑了一年。七年后他走出监狱大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寄包裹的女人。当他知道陈雪依也在上海,甚至就和他在一个学校并且未婚时,他激动得有点无法自禁了。
        那天傍晚他们约在外滩见面,王存恩看着陈雪依从霞光中走来,觉得她美得象个天使,象女神。她一身白色的素衣在晚风中缓缓地飘动着,发梢和衣角都染着晚霞的红晕。那个傍晚他急切地向她诉说着这积存七年的爱情,诉说着她对于他所意味的。他的整个人和灵魂都象被晚霞燃烧着,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拥进了怀里。
        良久,良久,陈雪依在他的拥抱中一动不动,然后他发现她哭了。她离开他的怀抱后,向他讲述了那条河流边的爱情,讲述了自己等待着的婚礼,讲述了林迎辉。最后她说:“我所寄的包裹都是寄给我爱的那个人的,你收到的不是我的包裹,而是那个爱你的天父给你的。那句抚慰你心灵的话也是他的。”他们最后分手的时候王存恩请她原谅刚才自己的鲁莽,她的微笑遮盖了她的眼泪,说:“谢谢你七年的爱情。”
        六
        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抚摸着大红的缎子被,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炕头的木柜上。雪婶和我一人一头地靠在窗的两边,望着挂在半空圆盘似的月亮。
        湖蓝色的棉被拥着她,衬得她的脸格外的白,甚至有点儿凄婉,月色抹去了她脸上的沧桑,润白而柔和,使人很难想象她那些年月里的勇敢与坚强。
        “我真是很难把你和圣女贞德似的女英雄联系起来。”我望着她,想象着她为爱而行动的身影,想象着她献身的热情,觉得自己十分苍白、虚飘。
        她回过头来,脸色在灯光下泛起一抹红晕。“我是个很软弱,很情绪的女人,属世属灵都极幼稚,永远都成不了你想象中的圣女的。”
        跟随着她的回忆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我觉得自己与她已经是心腹老友了,但我还是犹豫再三才问:“那个王存恩或是别的什么男人都没有打动过你?你怎么会忍受得了这二十年的寂寞呢?毕竟你是个女人,你对流逝着的年月毫无惧怕吗?”
        陈雪依的手在湖蓝色的被子上颤抖了一下,好象一只被惊动的白鹤,它突然飞起,贴着水面滑翔,翅尖的羽毛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弧形的涟漪。
        “圣经上有句话,说‘在爱中全无惧怕’。我想那是一种爱的完全的境界,完全的‘爱’,完全的‘在爱中’。它常常带给我一份沮丧,也同时带给我一份盼望。上帝的爱是完全的,可我却不能保持自己完全的在那里面。我几乎是愿意把一生都完全浸泡在与迎辉的爱里,可这人间的爱情又难完全。”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窗外院墙根下有几只荧火虫在草丛里飞着,很微小的光亮,忽而显出,忽而又没进了草叶间,但它们一直在飞也一直在微微的亮着。
        “个性中十分怯弱的我不知为什么被选择来走这条曲曲折折的路,回头一看,这爱情对于我来说已经过于壮烈了。我至今不能忘怀浦江边上的那个拥抱,其实我一生都渴望着躲在一个怀抱里,但我又无法模糊自己对‘完全’的渴慕。
        那天离开王存恩后我没有坐车,一步步地往回走,想着自己己经人到四十,一切就都动摇了。在湿湿的夜风里,我好象突然面对了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我特别地想到了孩子,想到自己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生育了。我好象看到自己女性的子宫如一朵盛开的花,然后一瓣瓣地凋落,我锥心地体会着它的空荡。
        那时,我拚命地把河流拉近,拚命地把上帝拉近。但我还是觉得孤独,我孤独地走着,渴望着怀抱。我甚至有点后悔,是的,有点后悔。虽然我当时不知道王存恩一直跟在我后面,但我想即使知道,也还是会选择离开。但我确实很动摇,我渴望怀抱和目光。我渴望自己的盛开与衰老能在一双爱我的眼睛面前,渴望不是白白地盛开,也不是白白的衰退。
        我那样地一直想下去,觉得这八年来向这世界付出的爱,向这世界寄出的包裹,都无法填满我里面的空缺。爱真的能不求自己的益处吗?爱真的能不计算人的恶吗?我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命运欠了我,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觉得爱情也欠了我。我为自己那样的想法十分羞愧,这羞愧连黑夜都无法遮住,但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下去。”
        陈雪依说到这里,美丽细长的眼睛里含着泪,向我苦笑了笑,“你看,人就是这样。不过当时我觉得很不公平,也很不理解,为什么在自己为爱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在自己做了那么多善举之后,里面的不完全,或者准确地说是丑陋,被这样无情地凸现在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上帝似乎远离了我,感到他似乎拿去了我灵魂的庇护。
        就在那一刻,我的里面升起了一首歌,从灵魂很深的里面升起来。‘虽然我的肉体和我的心灵渐渐地衰退,但是神是我心里的力量,是我的福份,直到永远。’先是倾听,然后在心中随着那旋律,最后我竟放声唱了出来。那个夜晚,我领会了他的福份,领会了他的爱,领会了他永远不变的遮盖。
        我这样在夜风中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马路,一直地往前,好象以色列人跨越一条又一条的河,一直地向着迦南。我在那个晚上相信着前面的迦南,相信着永恒对于生命的意义,相信着爱情的价值。
        回到自己住的弄堂时天己薄明,想到那天是礼拜日,却并没有地方可以去崇拜万王之王的上帝。在弄堂口买早点时决定要开始写作,渴望以写作来敬拜造生命的神,来等待生命里的爱情。
        走上楼梯的时候我思想着那条河流,竟在水流中看见了他,林迎辉。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稀薄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好象一些波荡的水流,他的面目有点模糊不清,但我的心却清晰地看见了他,清晰得好象刻进了骨头。”
        “他真的来了?还是幻觉?没到二十年?”我激动地打断了她的叙述,急切地问着。何其渴望一段纯真的爱情完美在自己面前,但布置一新的屋子猛然立在我面前,和她的脸一样,含隐着酸涩的沧桑,又焕发着生命的容光。
        七
        林迎辉默默地被带上囚车,默默地去服刑,默默地在狱中过了十年。他被告知不准说他自己是个解放军军官,他顺服地答应了,从不曾向人提说过他自己,但他不可能不提说主耶稣。他坦坦然然地说,也坦坦然然地受罚,这使狱中的犯人和看守都觉得他很可笑。在他刚入狱的第一年,也许是因为他的军功章的原故吧,监狱长被告知不得动刑。他去告诉他时希望能以这浩荡的皇恩感化他,他很恭敬地谢了又谢,最后却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会保守我的。”在监狱长一再的追问下,他承认自己没有后台背景只有一个神。于是,他被毒打了一顿,打完后让他好好思考,写出材料谈一谈究竟谁能救他。
        他很认真地遵命思考着,起初确实有点不明白,虽然他一直坚信神的看顾,但他毕竟挨了打且被关在这里。有个晚上他觉得自己的信心很大,就突然唱起了圣歌,心里想着被天使救出狱的使徒,声音就越唱越大。监狱长带着人冲过来,却站在门外不进来,他们以嘲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声音终究轻了下来。地没有震动,狱门也没有打开,他看着自己那纹丝未动的囚房,颓然地坐下。看守们留下一串串嘻笑走掉了,他低着头感受着同房间犯人怜悯、叹息与嘲弄的目光。
        那个晚上他很想死,他坐在墙角,便桶紧靠着他的旁边,但他想不出死的办法。在便桶酸臭的气味中他不忍心去想雪依,他竭力地避开她。他思念着那条河流,极度地思念,极度地渴望能淹死在那洁净美丽的水流里,能通过这水流去见他的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见神,看来神并不打算救自己。可是除了神那里,又能去哪儿呢?
        晚霞把水染得通红,好象血。是的,是血。他又看到了那些血,他被血浸泡着,那些眼睛在他的周围飘浮,他想到了内蒙草原的小山包……
        林迎辉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见到监狱长都很认真地说他在思考,监狱长和看守们也动了侧隐之情,对他说慢慢想吧。这样过了几个月后他竟然要求见监狱长,说是想清楚了。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他给了他一叠厚厚的纸,第一张纸上写着:“林迎辉已经死了,如今是基督耶稣在他里面活着。”监狱长不解地抬头看着他,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林迎辉却安安静静地说着这“死”与“活”的问题,他向他说了那个小山村,说了小山包上的战斗,说了那块裂开的巨石。监狱长最终也没弄明白,只是觉得他不算个坏人,不过脑子可能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开恩把那些可以做罪证的纸都撕了。
        林迎辉后来被安排打杂送饭,因为监狱长认定他已经有点吓疯了,就不敢也不想再跟这个前解放军军官过不去,但他的事却悄悄被私下里当做笑料传开了。起初他觉得很难忍受自己的信仰成为笑料,但他在上帝面前等候了又等候,上帝却没有给他分辩的机会,直到这笑话竟救了一人的命,直到又有几个人悄悄地向他问起他的上帝。以后他仍是这监狱里人人可以撒气、嘲笑的对象,但他却很喜乐。有的人就因此更把他当作了可笑的傻瓜,而有的人却领受了他里面的真实。
        他这样默默地在狱中到了第十个年头,有一天,监狱长突然来喊他,让他拿好行李跟他走。他忐忑不安地来到院中,看到一辆军车停在那里。监狱长进了屋子,他被一个人扔在院子里,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找到自己头上来。他不停地在心里祷告着,却总也踏实不了,当他说愿神的旨意成就时,心里反倒起了惧怕。他觉得那天在院中几乎站了一个世纪,寒冷的风吹着他的囚衣,衣襟上那个红红的囚号被吹起来,嘲笑着他的胆怯。但他还是站着,并且相信着自有永有的上帝就站在身边,他想也许是要被枪毙了。那时他竟然想到了爱情,想到了河流,他甚至向上帝祷告说希望被枪毙在河边,那样也许就能一头栽进河里去,去饮一口流淌着许多情话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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