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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发布: 2013-5-16 21:02 | 作者: 郁俊



        一
        1
        1982年。
        那个辰光,还晓得拿最好的房子把小囡。陈村某天路过市少年宫,掼这么一句。
        这最好的房子,浅色大理石造,楼下原本跳舞的厅,拉上厚绒布摆只机器,安排座次,常常请外宾观赏《老狼请客》或者《雪孩子》,取它们短小有味:另一间拉上更厚的玫红绒布,树不晓得多少面镜子,教芭蕾,绒布尽头一角搪起,给女孩子们调白纱行头,调软鞋子,尘埃经久,气味特别。返回过道,锃亮的深色栏杆引着楼梯,一级一级绕上去,右首宋庆龄黑白大照片,悬在所有人够不到的高处。
        二楼房间密莽,差不多的浅色内饰,某处永远飘来巴洛克音乐,没几把乐器,白相得有点生,跌跌冲冲。音乐室边上那间,正对楼梯出口,白漆木门铜把手,走进去牙色百叶窗顶天立地,掩映椭圆的阳台,天气好,阳光肯一细条一细条排在地板上。此刻8岁的她,着一身缀满亮片的短裙,脸上辅导老师胡乱画一个红白,背朝我,细细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嘿册那我死掉了啥人写你?
        车外宾的车小耽搁,因为乌北路贴当中,天晓得两条野狗跳出来连在一道,刷马桶的舀了井水去激开。等车到,我四则运算功课刚好抄完,按照外事纪律扯平红领巾两角,但凡下来一只洋人须行一个队礼,念平生会说的头一句英国话“welcome to children’s palace”,有只快活老太立足未稳,一把头挟紧我先,从此闻不得浓香水。老太看动画片,芭蕾,缓步上阶,听室内乐,一路飘香旋开铜把手,举起烟黑的方盒子瞄,“孚-----”吐出灰白小纸片,有诗为证:看它现浅影,看它影深浓,看它敷彩色,有色大不同。原来上面影着左衣角翻起来的我,和远远站在镜前的她,和小纸片一般苍白,削薄,硬挺,踮着脚要转过身来。她演一只宝岛飞来的蝴蝶,在祖国大花园见识了素昧平生的各种奇葩,现在要带着统一的美好祝愿回家,三洋4喇叭里,李谷一唱:我爱台湾小阿姐,梦中飞来金凤蝶。伴我舞,伴我乐,飞过大海唱起歌。
        小学二年级起,每周可以见她一次,彼此不知姓名的熟了,亏得此处和楼下芭蕾房相类,四面八方镜子,随便转转头,人总在,我往往舍了外宾追看,她懂,一曲终了停下来掖平裙角,对着镜子或镜子里的镜子笑。
        何须多少光景,到86年春,我这批“小接待员”中,女孩子们消息先来,身体微涨拔高,背后隐约新内衣的轮廓;男孩悄悄变声,唇上微茸,人人脸上都写着“长大”两字,对身体的好奇心犹如透出纸灯的焰苗,不久将卷拢轰燃,焚毁旧有的世界。于是收到上级通知,纷纷走散,各人过回各人的星期天:冷水里洗袜子短裤手绢,黑本子上摘抄好词好句,在静安公园旋转木马边的角落学抽烟,写信等回信,等传呼电话的习老太在弄堂口大喊自己名字。那个穿着五彩短裙,于角落里微笑的金凤蝶,只有每个夜里才肯掖掖裙角,仿佛坐在床沿,来听临睡前我懵懂时分,讲给自己听的怪事。
        嘿今天你去了哪里?我明天要去读中学了。下午去施先生家学画画,他们告诉我,二楼住过周璇,不过厕所才是隔用的,早上起来大家抢,她大概要急死。有次你说家也住威海路,我在车里不眨眼睛的找,没找见,向阳儿童用品商店门口一个影子,以为是你,一闪又不见了。车是市长的,施家小哥哥帮他开,顺路来接我,车子里有白窗帘,放程琳磁带,新鞋子旧鞋子,酒干倘卖无,秋千。车子开到静安公园,好久不动。一队一队的人走过去,哇哩哇啦大呼小叫,不晓得在生谁的气。嘿困死了要睡了可是很想你,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也说在里面。
        2
        还是1986年。秋后。
        没有比沉在自撰的错乱年谱里,更舒服的消遣了。市少年宫南京西路后门出来,朝东过一只红绿灯,是静安公园。我们每天放学后,都簇拥着冲进门去,十来个人,顶多只往绿箱子里叮呤当啷丢六个牌子,看门的胖子翻翻眼睛,记在心里,继续拿两只分币夹脸颊边的胡子。男孩坐旋转木马,喝啤酒,猴在樱花树边引体向上,一声脆树断。胖子端着残枝,在角落里搜到我们,大家只好一起掏空口袋,凑出廿块打发他,算来女孩子还出的多些。
        “我们去静安公园吧。一起看看书,那里安静,还有池塘。”为了新生专心午修,初一教室的喇叭都关掉,足球场上隐隐传来凤飞飞舒展懒惰的《夏艳》,稍微有些走音。我靠在她的课桌边,看她拿圆珠笔的手指,青白,关节很紧,汗毛劲厉。金凤蝶说,我不去。你们这些人都是学的琼瑶书里的腔调。“我不知道啊,哪本书?”她眉眼弯弯的笑起来,是《剪剪风》。她笑的时候,真的不多。
        主题雷同的文字片段,透过成百上千张纸条,开始在我们和共同信任的女同学之间无声无息地传递,从如履薄冰般谨慎到老练以后的从容,至多用了一周,从此上课下课,很少间断,结成类似局域网的精巧构造;如果回家,那些纸片立刻累积,加长,化身为一种叫做“信”的古老凭证,文字飞快地脱离我们,和我们那点青春期微不足道的火花,成为可以独立成长的可怕妖怪,她和我,连夜晚都完全被控制,在静安东西两端各自的小房间里疾书。大概今天我坐在电脑前敲出点什么,要感铭那时不加节制地书写。本段愚园路只有两个邮筒,一个紧邻母校,另一个在富春小笼左边的烟纸店门口,相距百五十米。太多个傍晚我捧着超重的信,去烟纸店买邮票,装糖果的大玻璃罐前,老板娘好心端正一个搪瓷碗,里厢盛满浆糊和一支2号底纹笔,方便少年们封口贴邮票,饿了还能捎带买个茶叶蛋。每次投信前我仔细检查地址,麦当娜《over and over》总是强迫症般自动响起,机械嘹亮,好像考试交卷之前,检验最后一遍答题,上海市威海路几弄几号谁谁收,(内详),至今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肌肉上,仍有清甜的记忆,不管头脑如何试图忘却真实的门牌号码,但手可以轻松地默写无误。
        字如其人,今天我还不忍心,重睹那样细劲的笔迹。纸条一方一方,堆叠得高了,从旧铅笔盒子扑出来,把它们挨次序,挑拣最撩人的,砌在书桌抽屉的暗格里。书桌是大房曾外祖母嫁妆,而非我家庶出这一脉,乱世东西少人珍护,不晓得怎么就运到上海。桌子无漆,委角因为包浆才看来圆润,灰白丝柳,八条细腿撑着一方雕花脚搁,暗格藏在东西两个抽屉中间,我还撒了好些樟果,为的她欢喜这黑果实,也自忖大约可以驱虫。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得把那些纸片垫在枕下,才可以安然睡去,就像从来没有人知道暗格。背熟纸上所有的话,牢记写的那天,她穿的什么大小衣服,头发什么样,有没有哭。1988年秋,为了一次少年之间毫无必要的争执,她索回所有纸条,我交还大部,只留下暗格里那些最紧要的。后来她骄傲地对我宣称,看也不看就烧掉了所有,我才放下心来,也明白相恋,当是舍了身去看重她,远胜过本人。
        当初写的时候,很费心力,书桌一条小细腿被我踢断。某天回家,发现不在原地,旧货店买去。我前几天还去茂名路的民国老家具店找它,指望那暗格二十多年来,没有人动过。
        
        3
        嘿,次年难忘。
        偶尔不写东西的时候,我们才交谈,家人一开始并不习惯我的晚归。到了真实面对的时刻,我反而沉默居多,因为说不好上海话,有浓重的崇明口音;本来说话这件事也令我生疑,不如写作可以反悔、覆盖、打磨和抛光。回想起来,她说的当然比我多一些,可是最紧要的,一直没有直接告诉我。对这个初中女生,我所能做的,至多也只有靠得更近些,记得她所有的味道。
        和此事看似无关,我们成绩分别下滑,考试那会儿,外面已经乱得要死,所有地方都成了步行街,遍地飞旋愤怒的传单。学校每周总有些古怪的讲座,一次是胖教授讲解王蒙的《活动变人形》,越讲越讲不清楚;另一次是几个长痘子的大学生来座谈改革,幻灯一放全场黑,拉着她我说走,两人从愚园路出校门,一路捱到威海路茂名路,天落着雨。她那天痛经不严重,拿波里黄灰绿相间的花衬衣,牛仔裤,“狼”运动鞋,黑灰色书包拉链边一道玫瑰红,伞底是英雄纯蓝墨水那种蓝,上面印了很多草间弥生的白点。过中苏友好大厦,迎面遇见两拨大学生队伍,在南京路陕西南路景德镇瓷器专卖那里汇合,我们俩正巧离队伍很近,头靠头小声嘀咕什么,突然被漫天砸下来的糖果、饼干和口香糖弄傻了,更不要提那些激昂的掌声口号声。
        说愚园路并非枢纽,若打算从西边的诸大学,步行去人民广场,倒是条捷径。陪她过完金牛座的生日,五月二十号以后,初中就不能正经上课了,一队队学生旗幡招展地过,对着我们学校呼喝,校长书记教导只好面孔上刮了糨糊,妆点成门神插在门口,勉强令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边门珊瑚树丛里,午后天异样的蓝,我们正在悄悄两个头并一个,拉着手讲帐,闻得见她暖融融的呼吸,看见打杂的民工小毛大约听得外面热闹,一阵攀爬,翻了出去。
        小毛祖籍安徽,人人熟识,头脑不是很清白,但是喜他肯干活。不单学校,愚园路上很多街面的小店,都央他搬东搬西,上课放学总见他在那里走跳,也不晓得有家没有。她笑问:小毛是不是特别喜欢在学校里?可以看这么多女孩子。我理顺她刘海,诚恳地回答我也喜欢。吃她狠砸了一拳。不几天小毛就被抓了,问了死罪,秋后行刑。
        不用过马路,愚园路镇宁路左拐弯,西区老大房的熟食香也遮掩不掉诸安浜的水味道,过桥是酒精厂,每天传送带正对马路,番薯袋七上八下,天都是粉白色。仓库女工小包,69年养的,十足只廿岁,罪过,某日不自在起来,手脸泡过似白胖,不思饮食,小便挣不出几滴,慢慢重了,身体横一抽竖一抽。小姊妹们陪着看医生,医生看出个大症,已经晚了,除非得有钱有人调个腰子。俗话讲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包家父母此时不管不顾,借钞票削尖脑袋,绕来绕去寻到大医院和公检法的各路人马,来运动手术。那年中秋已过,看看女儿脆得仿佛上街沿洒落的梧桐黄叶,一脚才能踩碎,家长无不心焦,那边托的朋友喜不自胜,带消息来,今朝就枪毙人犯。包家老父,六十来岁,灰黑着脸,在屋里等。突然几声尖利,看门口几辆警车救护车呼啸着路过,心头松下来,进里间去给观音娘娘磕头。
        几辆警车里,居中一辆端坐小毛,拘束着不太好动,种种手续,使得身心也有些疲软模糊。他回想起老家有很多河滩,个个相对着,错开一点,令长江水就这么弯弯曲曲通到田里来,最好有人撑船钓鱼,晃来晃去,像一个做了不肯醒的梦。他悄悄尾随鸭群,候它们下蛋了,赶紧去捉蛋。捉了蛋抬头闻风,见河沿上倒毙一头几千斤的大牛,有些日子了,两个眼眶和嘴里流水样的蛆涌出来。后来坐着大船一路气闷来上海,邻舍富萍阿姐做夜饭,劈开筒子骨熬汤,一条弄堂都香,不知道谁家的娇凤脱出了笼子,在灰墙上跳。
        到地方,小毛一行下到平地上,恍惚中辨别,此地和别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肺底觉得阴,后背一阵阵发虚。救护车里医生和实习医生抛了书和笑话,都开始忙忙地准备器械,却没有人下车。“痛么?”他问身后的小警察。小警察胡子没刮干净,嘴和下巴上密布小黑点,非常和蔼的回答“不痛,放心,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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