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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发布: 2013-5-16 21:02 | 作者: 郁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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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拿到了师大美术系的通知书,我空出来三个月时间无所事事,无需高考,学校里也不必勤快着去。金凤蝶考托福,居然是个满分,被麻省理工学院相看上,急急忙忙庆贺,收做行李,置办锅碗瓢盆方便面航空小菜,和新男朋友哭,已经很久没有和我打过一个照面了。某天在走廊里,她来办什么手续,我们两个撞见,聊了三五句话,意思她后天走,我说好,就不来送你了,省的你爸爸和男朋友一道请我吃拳头,走好姑娘,别累,别打很累的工,功课跟不上的话,去读威斯里安女子学院。她那天穿的蓝灰色裙子,戴着隐形眼镜,头发还加意弄过,临走伸出手来郑重和我一握,手底温软,五块小小的掌骨,一块一块,我现在还能背着画下来。出门我去烟纸店买啤酒,因为了没地儿写信寄信,好久没来了,和老板寒暄,隔着一大锅茶叶蛋的热气,想自己没有什么好配酒的,索性买了六个茶叶蛋,一包豆腐干,一包辣橄榄,满满提着,在愚园路西头往东走回家。
        路过熟悉的弄堂或者小花园,难免张一张,哦这里住的是王伟,小胖子,爸爸死掉了,打架很精;哦这里住的是龚凯岩,家里开小烟纸店,就在弄堂口,买过圆玻璃罐装的那种一角钱一包的杏条;哦这里住的是戴怡,和我拉过小手的女孩子,手长脚长;哦这里住的是汪梓音,下巴尖尖人细细的;哦这里住的是赵莹莹,圆脸,还没来得及多勾搭,遗憾全家跑到香港去了;哦这里住的是于明杰,上体育课裤子豁开了,捂着屁股回家去换;哦这里住的是项亦,他们家房子很小,手巧极了,拿吹塑纸做个飞机能飞到崇明去;哦这里原来一直停着两辆自行车,今天只有一辆小的在。
        我头上血涌起来,口干心跳,冲进去就碰门,黄莺迎出来,看到是我,一呆,推推不动只好一把扯进来。我扳过她的头,说你答应的,考进大学,送我一个大礼。她哼一声,手攥一把我上衣的纽扣,师大也算学校?册那跟你倒蛮满相称的。你看看你女朋友,人家受得才叫高等教育。我怒笑,她早就不是我女朋友了,今天你权且帮帮忙,代一代。扯净了衣裤按倒在床上,大动起来。 
        2000年。躺在我新买的第一套房子冰凉的地板上,装修工人喝完啤酒都已经回家去了,黄莺和我谈起那次她带给我的真正的启蒙。哦很怕你们家有谁回来,我说,所以擦都来不及仔细细细的擦,套上裤子就跑了出去,你的我的各种水都干在身上,觉得自己像一本旧的黄色画报。她把腿舒服地弯起来,抬头环顾这套70平米的小房子,前几天也有这么个男人,给我看这样子,差不多的房子,要我嫁给他。她转过头看看我,什么感觉?第一次。我笑了,高中毕业很多年了,已经背不出那一段《桃花源记》,就记得进山洞出山洞,一定是性描写。哦对了,做完以后,饿极了,我在回家的路上,一口气吃掉了六个茶叶蛋,回家还添了一碗饭,从来没有过这样子的饿。我从后面环住穿着浅色短裙的她,毫无欲望,看她把烟圈一个套着一个送到天花板下方。
        92年。你快拔出来,快拔出来。黄莺在我身下细切急促的叫。
        
        四
        1982年。转去新学校的最大好处,是住在静安的女孩子,琳琅满目,苏州话攀谈,叫各人有各人的汁水。年纪小,没什么忌讳,多数对男女虽然好奇,其实懵懂,起不了大波澜,一如这条愚园路,几十年过去,只有悬铃木的腰围胖两圈,别的一百样照旧。
        三年级换座位,恽家小姐坐到我前面,她是容长脸儿,白如单宣,细弱和蔼,动作很轻缓,生怕碰疼了你们一般,坐下来先对打招呼,你好我是新来的,前面的位子要是挤到了你,务必告诉我,你们男生,地方要大一些。我谢谢她,说没事,我要的地方不大,还有,我也是新来的。从此上不太有意思的课,例如数学或者自然常识,我们就聊天,她比较辛苦,时时要回转头来说笑。没有多少时间,我们已经很讲得拢,大多数编排的也是学校里的事情,戆大老师戆大学生之类,班级里几个弄堂长大的孩子,会拿别人的杯子喝水,骂山门会啐,看她不惯,起了“恽家小姐”的外号,因为传神,本名都没人叫起了。
        有时候,莲心因为学校里有各种事,被辅导员之类留下来,我就不能等着送她,不知道要多晚,另外其他孩子看了会觉得奇怪,给我本来就不太正常的传闻再添一条新证据。那就陪着恽小姐走走,顺道,不远,一过马路慢慢地走五分钟,涌泉坊看得到的一幢三层楼,外墙全灰,偶尔补一块红砖,方方正正,没有尖顶和老虎窗,不过很干净,像是天天拿水冲刷的,很多地方都被刷洗的发白,原来这就是恽宅。
        开铁门关铁门,开木门关木门,钢窗蜡地,地板是小瓷砖一方黑来一方白,镶来好着国际象棋,听到响动,紧挨楼梯的灶披间里,一个胖阿姨迎出来,唤恽小姐的小名,接过书包,恽小姐问:金阿姨,你做啥呢?金阿姨拿手指大红脚盆,一堆脏绿,剥虾仁呢小姐,否则乌龟们要饿了。你上楼去吧,小朋友也一道,个小朋友没看见过么,样子玲珑来,等歇端正点心给你们吃。
        两个孩子手扶楼梯,噔噔噔上二楼,一房间太阳不说,带音箱的双卡录音机肯定是首见,至于家什,夜壶箱啊五斗橱啊写字台啊,跟我家那些敲着白色图章“警后营具”的木头妖怪比,更是大相径庭。写字台摆一只朱膘色的老派玻璃花瓶,瓶身上异出怪样几根玻璃流苏,中间安放一朵奶油白的小玻璃花,瓶子里也7788插着花,是鲜的还是塑料的,具体哪种花,年久,记不全了。一开收音机,极尖利的嗓子在唱《南泥湾》,花篮里花儿香,恽小姐关掉机器,嘱我坐,两个人一起对对功课。我虽然在学校里客客气气,个子小,打架肯定要输,还不如客客气气去挑唆人家,但是不太拿别人当事儿,功课一对之下,大喜,原来恽小姐的数学,和我一样的差劲,当即引为知己。谈笑之间,金阿姨上来了,端好两碗飞滚的宁波汤团,给小朋友点点心。汤团飞滚发烫,里面汪着一包猪油糖馅,仓促不能吃,搁好调羹,闻到点心以外,恽小姐身上细细的温香,聊点什么,也大体忘却,只看到太阳越来越红,跌到长宁的那几幢黑房子背后去,我说走了,家里肯定以为我被留下来罚抄,要么罚站,她站起来送我,说这不是常有的事么,他们应该习惯才好。
        别人的家总是好的,地段也好,花草也好,吃得好来住得好,阿姨也亲切,门口老帮瓜也客气,云彩都看起来更白一些。后来我就特别喜欢去别人家串门,蹭书看,蹭点心,蹭人家人身上一点点香气。后来不少日子,我常和恽小姐在课上聊天,她本不是多话的人,和我倒不必搜肠刮肚寻话题,但是声音很轻,不敢吵着老师,只是家传的礼貌,她头时时要回转,才好跟我说话,大约站在讲台上的人看起来,难免有些不舒服。
        哎呀乃个恽小田,乃哪能老是回过头去噶三湖?啊要好的来,乃数学又勿灵个,真真聪明面孔笨肚肠呀,眼门前就要六年级,考不进市西,乃哪能对得住爷娘。我们的数学老师,住在一师朝西的小弄堂里,姓谢,老太太胖多多的,平常不发脾气,这一天不晓得为啥肝火旺起来,对着恽小姐毫不客气,发作一通,过一歇,脸红红的不响了,喘一口气,继续讲题目。恽小姐脸也红了半天,低着头后半节课没怎么说话,下课了也不说话,哄她也不说,当然问不出原因,只低着头,随便谁也不搭理就是。我看她这样,不免也有些难过,小孩子又劝解不来,过一会儿莲心来找我谈笑,一把苍耳砸在我毛衣上,两个人嘻嘻哈哈的拣择,我怕恽小姐更难过,拖着莲心到窗口,稍微离她的课桌远一点也好。
        脸红了一阵,慢慢也就转成了青白,但恽小姐似乎一直对数学谢老师,存了些腹诽,过了几天,我又陪她回家,她慢吞吞地评价:这个老师,不太好。我想这话没错,跟着狠点一通头。我们还是照常谈笑,只是上数学课,她不再回转头来,想到什么,写一张小纸条扔在地上,我回了再扔回去,因为不能多扔,必得多写,于是边边角角,写得很满,居然从未拆穿过。谢老师后来大约也感觉点什么,主动来寻我们说话,夸几句恽小姐的作业,却不曾见效,听见她的声音,恽小姐一如木石,无动于衷,只是脸上还有礼貌的一抹笑容。1986年,虽然数学都不太好,我们还是考进了同一所中学,分在不同的班,虽然没有撕心裂肺的喜欢过,那是我的心思也全在别的女孩子身上,但是看见她,总觉得亲切温暖,她见了我,也会暖洋洋的笑,还不是礼貌的那种。朋友朋友,碰碰才有,不在一个班,来往少了,渐渐不挂在心上,直到第二年,全校纷传,恽小姐疯了。
        当时正值莲心要出国,虽然心有挂碍,但对恽小姐,又不能不分出心来打探。怎么回事啊午餐时,我抽空问恽小姐死党,她说忧郁症之类,也描述不详细,就是不想来上学,也不愿意出门,拿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来也不见,还要哭闹打骂。我说岂有此理,这么多年,谁见过她骂人?下午课也不上,冲去恽宅的老灰房子,新油漆的黑铁门,里厢一枝夹竹桃抖抖霍霍探出小白花三五朵。金阿姨来开的门,一看老了不不少,胖大憔悴,手里两只指头拈好一把镊子,大概在捡毛。金阿姨倒还认得我,说哦是你啊小朋友,长得长大来髭须也有了,小姐现在不要紧了,送去医院吃药片,打针,现在顿头上要是要吃药,吃好就太平了。小朋友,你现在肯定不好见她,她这幅样子,也未必肯见你,啊对?说着说着,金阿姨拿围裙点点眼角,断命的数学功课,太过繁难,又不能不做,有一天,她就。
        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我真的长大,毕业,上班,娶妻,离异,辞职开始流浪,生命里有朋友和女人来来往往,每次经过那座灰色小楼,心里面总是轻轻一动,那里住着一个我连手都没有碰过的女孩子。
        不久以前的一个局,沈爷宏非请吃饭,请对愚园路一带别墅洋房了如指掌的黄石老师说掌故,同席还有壹周刊的两位,和谁,和谁谁谁,记不全了。我就问黄石老师,那幢楼房的情形,他说哦知道,那大约也是某位汉奸的后人吧,49年以后,他们都是不必上班的,月月有美金寄过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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