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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发布: 2013-5-16 21:02 | 作者: 郁俊



        4
        2000年。
        电话刚撂下又响,响了又响,我深吸一口气,做好和太太煲粥理论的准备,重提话筒,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别样轻缓,说话不伤元神,嘿,寻你不太容易啊,辗转问来的号码。嘿我答,啥辰光转来的,他们都在传你要转来,我不太敢相信,坏人多次拿这事儿骗我,万试万灵。
        正是盛夏,热到无法开交处,一进咖啡馆就看见她窝在角落里,全身的汗即时收走,还是初见的容长脸儿,可是又黑又瘦,天下第一细的手指在桌上搔扒,偶尔敲一下重的。凑近了细看,和92年刚去美国那会儿不同,眼角,甚至颧肌上都密布细纹,好比同样的瓷器,时间久了出现揪心的开片。只不过,那是她的脸。头发蓬松的挽一挽,颊边眉梢,四处都是发丝,仿佛刚起床,可是棉布白衬衫,蓝色501,海归惯用的登山包扔在沙发扶手边,又昭告着随时都要去赴长途的样子。
        天下所有幽暗冰凉的所在,哪怕个洞穴,都与她声气相通。她说嘿,你好,我刚从印度回来,运气好,虽然脏,倒没什么病,轻了9磅,这一次,要呆大半年再走,说完啜一口咖啡,沉默。我说呆这么久都在上海太好了你小时候册那就是这表情不太笑那年九月份中学第一天开学我坐在新教室的位子上,看到你走进来差一点有了信仰就是那样傻在那里,但是你见到我分明认识晓得我是谁也只有刚才这个淡呱呱的表情,好像我是块陌生的地方例如说印度或者秘鲁。告诉我什么事让你这样爱惜笑容看人的时候会把眼睛眯得细细的就像西方形容的标准中国人。说着我用手势拉了一下自己两边的眼角。看印度把你晒得成了一个小阿三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你的皮肤差成这个样子。我凑过去,轻轻吻她一下脸颊,别让我心疼。她吓了一跳,但没有躲开,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吻她。我说没事非关其他只是你是我生平一桩大事体不想再有遗憾。
        她说:我不笑是因为父亲,我们不太合得来,回家就吵,所以没事不回来。在坎布里奇,我一个接一个喜欢上不喜欢我的男孩子。法国的,是同性恋;南美的,为了他,我学西班牙语,去秘鲁,现在都能读懂原版《绿房子》;后来就是现在这个男朋友,捷克人,在一起没多久,同学校有个南斯拉夫的女孩子寻到我,说她和我男朋友发生了些什么,要我让,我就又一次请假,离开美国,还是先去的秘鲁,后来去印度,尼泊尔,回到上海见你。
        尽管十几年来,脑子里一直一直印着这些话,但是就在刚才,我还是不太理解这些话真正的含义,现在一边打字,一边恍然大悟,那个东西很难吃的无名咖啡馆,应该是改变我命运的一个大所在,像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咖啡馆例如四猫一模一样。我应该跳起来抱紧她,马上离婚辞职,放任自己从童年就开始的梦想,一切都会完全不同。可惜那时我只有二十八岁。金凤蝶在孤苦时最后对我扇动的翅膀的细切风语,就这样被庸常的体制噪音所淹没。
        昨天,在陈村被香烟熏成象牙色的书房兼卧室里,我们闲扯了很多话题,例如今年谁拿诺贝尔文学奖,并不常有的各类八卦,末了我对他说村长,要我娶一个同龄女人没有任何问题,40,50,80,都不要紧,只要是第一眼见到的她。
        
        二
        1
        1979年。
        崇明也叫瀛洲,远远的水面上见一个岛,难免会有古人以为寻到仙境,实际也就是个落魄地方。南门港城桥镇,镇中心不大的院子,是我的外婆家。清早走到江沿上去,可以远眺宝钢的烟囱,但坐船去上海,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别人羡慕我们有棵老葡萄藤,几十年的文旦树,我却只对邻舍年家陶家朱家的柿子树好奇,它矮,方便秋来一摘一朵。
        这天正是秋来挡不住的时候,幼儿园早早的放了,一路饱吃偷来的柿子后,我拐了陶家小女儿,躲在黄杨树丛遮掩的墙角里,搂着哄她脱裤子,把我看一看。她似乎小我一点,也是大班,模样久远的模糊了,只记得非常和顺听话,一边脱一边说,那你的也要脱了给我看,瞬间除了鸟叫,什么都听不见了,草在脚下孜孜的冒头疯长,又因为初寒,立时缩回头去。正待答应,外面一叠声的叫我小名,说人呢,必定是在这里,你看树下端的柿子都被摘掉了。又恢复高声,叫人呢人呢,快你爸爸回家了。
        外婆和陶家老太太也顿时被这个声音,从漫无边际,冰凉隔阂的家常谈话里醒转,开了后房门寻我,寻到了惊慌失措的我,也不在意衣裳整不整齐,只管急匆匆带回家,路上还被谁家门口的南瓜绊一个趔趄。夜来算作聚餐,唤我回家的舅妈蹲在井台边刑一羽鸡,鸡脚边端正一只瓷碗,碗底有铁红落着外公名款,撒盐一撮,防备血凝。不太相干的人也帮忙来炒菜,打冬枣,去稻田里捉螃蟹和黄鳝,架了梯子取文旦,大灶里添极干的柴火,说笑。父亲坐在厅里,领章帽徽,像电影里的好人,看到我笑一笑。除了外公,别的亲戚都围着一道说话,吃零食。落地的座钟好久才响一下,拉线广播突然也跟着响起,连忙有人把它扯哑。晚上,多时不出自己房门的外公,拖着极重的病躯,又好似轻的没有一点分量,捱到我的床前来,说你,要去上海了,船上千千万万,不要乱讲话,你就是喜欢乱讲,这个世道,要出祸事的,懂?抬头看看床,继续说,这样好的花板,再也没有工人签得出了,当年也要走很多里,去请了人家来,现在的都是铜架子床,骗骗小孩子正好。
        第二天夜里到的上海,河面上望去,灯焰蒸腾,更像是令人期许的仙境。下船,吴淞码头的墙上还刷着黑红的标语,原来上海在初见它的眼睛里,就是个黑方块垒着黄方块的大作怪地方。出铁锁门,有小兵来敬礼,接行李,开吉普车门,从宝山经虹口、黄浦末脚去静安,沿途都是未从见过的小楼,似乎所有的楼都卖着饼干汽水茶叶蛋,而终点静安的灯,确凿比别地更亮一些。车窗送进一些弄堂的味道,混杂咸带鱼、阴沟、猫、葱姜水、青苔、脚汗、固本肥皂的各式气味,比双体客轮的厕所还要动人心魄,我一口把船上吃的条头糕印糕都吐了出来。
        次日去小学报名,考校一上午,人家不收,说晚了,小孩人倒满活络,不过言语弗通,不妨你家的孩子再荡着玩一年,学学上海话,明年必定是要收的。父亲沮丧回来,整肃一番军容去上班,反锁了门怕溜出去掉皮,陪着我的有收音机和一堆书:《易北河畔的枪声》,《内科学》(上、下),《医用解剖学》,《九三年》,《红楼梦》,《医古文》,《实用绒线编织法》,《家庭百科全书》,《水浒传》(老毛的黑体字在第二页,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云云),还有成套的《文化与生活》。
        看起来,这个善意又漫长的禁闭很有好处,从此我养成了独处的习惯,极其珍视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再小再短都不要紧,但一定得有,我开始见光死,生活简单到只需要食堂盒饭、窗帘、书和一张小硬板床,未来不出所料,我所有的情侣关系都不能够持久,除了年轻时必须经验的背叛和贫困,另外一个主因就是私人时间被侵入。近中年那阵子,某个女孩子深夜两点唤醒我,说要来我家做爱,看她跪坐在上面,高潮起伏的样子,我心里已经清晰的明白分手的终点注定来临。其实禁闭没关多久,我就发现,通过厨房的气窗,很容易就可以爬出家,下楼来到大院子里,但是外面又有些什么呢,操练的小兵,站岗的小兵,难看的成排的树,一个澡堂子,一个理发室,里面两个说江北话的理发师,所有一切都是脏兮兮绿油油,家具上打着印章,连活人都有一种“营具”的味道。所以逛了几天以后,我又爬了回去,从此缩在家里,继续看《文化与生活》最末几页的推理小说。
        1980年。见的人少,住的又是部队院子,所以依旧不太会说上海话,小学一年级终究收了我,过去混一阵,还弄到要做班干部的地步。每个礼拜一早上,我和别的三条杠捧着国旗众目睽睽出去拉绳子,关在家里做了一年隐者,这一出门,突然结识了很多的女孩子,仿佛奖品们蜂拥而至。又过一阵,班主任找父亲去谈,说这位同学成绩下滑,不遵守纪律,上课说废话,最要紧的是,树立不起班干部的威信。父亲笑了,说这个东西,他从小就没有的。于是撤职,每周不给拉绳的待遇,换做在下面行礼,万幸的是,女孩子们还是搭上了。某天下午,我在一位姓李的女同学家里,玩早年在崇明和陶家女孩玩过的游戏,扯净了衣服嬉闹,不想家长早归。夜来寻到我家,也不晓得他们外面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父亲送客,走进来对我说:你还是转学吧。
        
        2
        1981年。
        这番转学动静就大,需是很严的考,关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一门两张卷子,好像期末考试,而题目,多数是用来难人的。考完过了几天,那边来消息,就这么我进了所谓名校,五楼高墙上满布爬山虎,唱歌画图都有别样的教室,上午下午还各有一顿牛奶,装在消毒水味道的搪瓷碗里,我常常要请新认识的同桌代劳喝掉,后来他比我长大不少,也属意料之外一喜。
        老师变得内行,没上几节语文课,就传嚷开说新转来的男孩子很会写,撺掇我帮班级或者年级写点什么,基本上是黑板报,油印小刊物,拉线广播或者联欢会的各类稿子,另有个能写两笔的女孩子,绰号叫“莲心”,同学们一哄,莲心就算是我女朋友。自修课上,我们常被安排一起坐,给班主任写点东西。
        在没有遇见少年宫那只会跳舞的蝴蝶之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很着迷莲心。她矮小,瘦弱,会讲点笑话而且非常克制有礼,她出现总就带来和煦温暖,可惜那不是为我散发出来的气息。后来生命里凡是可能和我保持长久关系的女孩,都不是金凤蝶那样细长的高妹,一色儿莲心体型的小个子女孩,160公分,瘦弱而内心倔强,这一定意味着比我现在这些笨拙文字能够表达出的更多的含义,抱歉,只能写到这样,仅此而已。尽管风传她和我很要好,而且她从未公开否认过是我的女朋友,但是,隐约觉得她对我没有本质上的兴趣,她可以和我头靠头在一起写作,聊天,放肆的笑,分享女孩子初萌的私密,但是今天的我有足够经验知道,她在看我的时候,眼光中从未闪过那样甜美的期许,那是后来我一再经历的美好,是女孩子喜欢你的唯一标志,不论将来的结果有多糟糕,只要见识过饱含那样神采的目光,才算是被喜欢过的。可惜很久,大约有十来年,我一直不太懂这个道理,她也成为了我不断做傻事(包括挑选女孩子类型)的一个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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