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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发布: 2013-5-16 21:02 | 作者: 郁俊



        三
        1
        1983年。
        小学三年级的我尤其瘦小,戴着大大的玻璃眼镜,不上学的时候,躲在家里看书,或者拿了纸笔去楼下画草丛和草丛里乱七八糟的石头怪物。和火柴盒楼房迥异,院子里有一座洋房,四层,城堡一样阔大,后来我才知道是76号头脑的宅子,49年以后,给共军把住,分给了南下的山东兵。草丛边紧贴墙角,有两棵无比巨大的夹竹桃,走到下面,天都看不见了,只有白花星散在墨绿色的视野中。盘错的根旁,倒卧着一只石头妖怪,爪牙羽翅齐备,就说不清算个什么东西。我坐在树根上,拿出铅笔画这只妖怪,“啪”一颗小石子轻轻落在脚跟,循声去看,是两个没见过面的女孩,比我大几岁,显得越发高大,那个很好看的,后来问询,才知道名字叫黄莺。“嘿小四眼,你来,过来。”她们笑盈盈的叫我。两个女孩子,叫黄莺的圆脸,画片上没有生得这么灵,别一个姓文似乎,现在想来已经模糊,模糊记得是长脸,细瘦身材,眉眼嘴角都有些下弯,有些哭相,行动慢慢的,跟在黄莺身背后,都大我两三岁的样子。她们叫我过去,自己却迎上来,夺了簿子翻看,军用吉普和卡车,士兵出操列队,宪兵,食堂前的积雪和雪上的脚印,讲江北话的老李给人剃头,和画的数不清的莲心和金凤蝶。她们两个疯笑一通,说以后画我们,我说好。
        院子东南角有一扇铁门,通地下,锁得死死的,但透气的三角窗敞开,年纪小的孩子们可以自由往来。黄莺领着我们爬了进去,说些大人不要听的话,入巷,三个解了各自的裤子互看。黄莺叫我蹲下来,用手分开文姐姐的下面,搜剔出米粒大小的一点,指点把我,告诫只许看,不准碰。我蹲着看一番,觉得想小便,就往深暗处走,听到身后笑起来,回头看,原来两个人爬出去了,一声响销住了窗。
        长辈说过静安寺地下,原来脉络相连,有些更早,大半是林彪命令让挖的。我站在黑影里,嘴上还留着黄莺身体深处的味道,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和密布四周的管道里的鼠迹。所幸不是完全的黑,时时有窗给出一星点的亮,但窗都是半扇埋在土里的,很多地方的草存心长得非常茂盛,能辨清面前的方位已经是万幸。慢慢的我步伐开始僵硬,天晓得地下是这样的冷,而后背却似乎有汗冒出来。通道铁定在向着地底倾斜,光线越来越暗,面前就要步入一团浓黑中去,手触摸到的每一扇门,都可以轻易推开,可见这里太久没有人来过了。我只好返身循着来路,一扇一扇踮起脚推那些看起来够得着的铁窗,终于被我寻到年久锈蚀的那扇弱窗,一手推开,硬撑着从缝里把自己挤出来。衣服上挂满苍耳,一朵蒲公英被踩扁了,歪倒在泥沼中,雨好像在下,好像没有。
        2
        从此我不像以前那么宅,喜欢出门走走,一个人在楼下看书画院子的时候增多,总觉得能再碰见点什么和男女有关的稀奇事,但几天过去,一无动静乏善可陈。那天我夹着书要回家,夹竹桃底下正遇见黄莺,欢喜中认真打量下,原来有一点点肉在身上,圆脸白肤,猫眼盈盈。我问文姐姐呢,那个上次和你一起把我关在防空洞里的。她笑,还想着她啊,你走以后我们吵架,她不喜欢我指点她下面给别人看,和我也不住在一条弄堂,吵翻走散,你有几天没见她,我也是相同天数。
        那天,我们后来又下去找你,她说,天晓得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寻一圈也没有,我们两个反而吓死,慢慢上来,又不敢找大人,怕回家挨打。躲到夹竹桃浓荫处,我摸了她一会儿,抽回手,说以后这个玩笑不能开,万一我死在里面呢?她回摸,说不会,我回来救你。
        1986年。
        下午日光接了火光,黄昏头里,我刚着家,书包急不煞褪到桌子上,准备先给金凤蝶写信,看一会金庸的小说,再做短命的数学功课,母亲提着一个空吊子进来,说四楼以上用水箱的,停水了,你去楼下面左邻右舍问问,谁家有水的,拎点上来,先把夜饭煮起。我接了吊子,下楼,又不好意思敲这些人的门,这个老头子为了午睡抢过我的足球,那家山东人蒜味太浓,安徽主妇出了名的落撬,宁波老太一开口,打招呼听起来也像寻相骂。我想一想,踩着挨墙跳到邻家小院子里,洋房主人早就逃去美国,满院藤萝大树,掩着胭脂色拱门,爬山虎倒垂下来,叶子间布一张蛛网,雨水挂在上面,啊要讨人喜欢。里面第三间,敲一敲,没人,我靠着木头扶手坐在楼梯上,等黄莺回来。
        那个时候,大家都放学早,也没有一定要强逼着学的这个那个班,过不了半个钟点,听见走道里钥匙一响一响,她慢吞吞转来了,双肩背的书包,身量比我还高些。看见我,寒温毕,开门让我放水,就在水斗边上,两个人精赤条条的,缠在一处。我此时脑海中烈焰升腾,随便你身边如何温文和善,千娇百媚的谁谁谁,都比不上眼前这个胸和下身刚有一点形状,匀称黝黑的身体,蓓蕾二字,下的最为确切。两个虽然都是初中生,渐知人事,哪里敢真做,摸索一番,熬不住,全射在她的小腹上。黄莺吓一跳,慌忙擦净,追问:要死,这样,会不会生出个小囡来啊?我帮着她擦,回答不会,哪有门外吐痰,房间里的人感冒的道理。我央她,你躺倒床上去,让我仔细看看,她真心听话,马上就去床上仰卧着,分开腿,尽由着看,我此时倦意上来,上一天课踢两场球,射过以后,虽然心里面不足,其实没有后劲,定睛一看,不但没啥好景,反觉有些恶心。
        歇一会儿,弄够了,我们各自套上裤子,拉开窗帘,一群几十只麻雀轰散,眼前只留下极胖大一只斑鸠,摇摇摆摆站在晾衣杆上踱。对面小区亮闪闪镀着假金的牌子,三个行草大字,“渔光村”,胡问遂或者翁闿运这类的笔迹,我在升平街教画画的老先生家里,见到这类的字很多,认得渊源。黄莺挨着我站,手绕着头发,问那边为什么叫渔光村?蛮好听的名字。我拍拍她屁股,去把窗帘拉起来,要不鸟都走了,听不见刚才那样子好听的叫声。说本来诸安浜就是条水沟,镇宁路架一座桥在沟上,我小时候刚来上海,父亲自行车带我,下桥都要小心警察的大盖帽从桥那边冒出来,我猜啊很多年以前,江北摇到虹口杨浦的那些船,肯定就是从这种河沟转到到静安来,你看为啥这里有酒精厂,那些番薯肯定也是这么一大包一大包运过来。她似听非听,掏抓我下面一把,笑起来,你怎么不回家,没有水,家里要烧不成晚饭,再说我屋里爷娘,也快要下班了,看到刚才这样,要打死我的。
        3
        起先为的住处近,和黄莺日逐相见,见了就寻机会嬉闹,愚园路我们两个家这一段的小花园小洋房,但凡能堂皇走得进去的宅子,没有我们不熟悉的角角落落,多半是在楼道拐角幽暗处,最常用的,还是自家院落,那两颗大夹竹桃的浓荫背后。大约正因为了这个,夹竹桃长势更疯了,引动得远开几米的水泥地都被它们的根拱起来,白色繁花从春天要一气开到初冬,小莽苍苍,一批赶着一批,物业的老宁波连落花都来不及扫除。黄莺学骑自行车比我晚,87年才开蒙,不过比我巧了很多,看她片腿上车还没两天,似乎推车都没什么力气,已经控着把手平稳妥帖,静安寺到处飞。有时候放学,我有心要找她,只见人家在车上和高几届的男女们招摇着,刷一个,刷又一个,一晃就看不见了,她原本就艳,这时衣裳着意缀满了花,不由名声大炽,学校里外,师生之间纷纷传扬的她,变作一个大忙人,我们腻在一道的机会,渐少。等她擒住她,成了我放学后最难最迫切的任务。
        轮到哪天放学早,就有机会,找愚园坊附近沿马路的公寓楼,我站在二楼或者三楼隙出的水门汀花窗缝里,抬高眼镜框,找黄莺回家的影子,秋冬因为悬铃木凋蔽,能一直从我站的楼边,望到中学校门口,谁过去回来,叫一目了然;即使是盛夏,也总还有三五十米视野,只要她那辆粉色小脚踏车由远及近,慢慢踩过来,我有充裕的时间悄悄下楼,翻过一两道或红或绿黏满爬山虎的矮墙,提前到她停自行车的地方里等她,那是个僻静小棚,往往在她停车的时候,就可以得逞一会儿。那次在车库里,我裤子推到膝盖下面,顶着她的小肚子,正在赞叹她的胸摸上去又大一些,忘记了还有别人也能在这个点停车,看她的邻舍,一个中年胖子摇进来,我们两个吓得劈头浇了一桶冰,提起书包衣物,躲在拐角里好久才敢出来,她心跳快得像高烧病人。从此黄莺的家门,再也不许我进去,而且有几次,弄完了等我没有力气,慢吞吞地离开时,我听到刚才还意兴阑珊的她,很用力的从里面反锁房门,似乎是存心的。
        又过了没多久,瞭望和盯梢也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有了伴,是其他学校的男生,也不壮,笑嘻嘻的青蛙嘴,两个人一起,在当时还没什么车的愚园路上并排骑行。我只好摇摇头,重新回到翻阅西村寿行小说的日子。
        1987年。我们从小学二三年级,公共场合,脖子上都要栓一条红领巾,我的尤其破旧些,和我的鞋子、书包、衣服之类格调相称。到了这一年,大约秋天,共党要收回去了,看你们渐渐长大,领巾越发破旧,不体面,那就给了我一个能回到市少年宫的机会,所谓“十四岁生日”,取下这东西,难免要弄一个趴。
        彼时还不行校服,大家都是各穿各的,女孩子这一天真叫群芳斗艳,我还是寻常旧衣裳,只是千年难般,用了一回梳子。典毕,每人发麦淇淋蛋糕一角,各拿纸盘子托着,相对大嚼。我挨近金凤蝶:这地方,好久不来了。她说你退后去点,再过去点。给我揿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孩子瘦小寒酸,托了半块蛋糕对着镜头,贼特兮兮的笑。上海和欧洲只有一点不同,小孩子也能买酒,那天傍晚,我们几个要好的嫌蛋糕吃下去泛酸,凑钱买了一堆啤酒,似乎是走私的韩国什么ob之类,连金凤蝶一起,都醉了,脸红红的一个一个回家去,幸好住得都不远,互相看顾着,运气好的,还能搀扶自己的女孩子一把。
        送走自己的女孩子,我酒水糊涂的也不晓得走了多少时间,才从威海路茂名路摸进愚园路自己家的弄堂,月亮星星都氽上来了,四处电视响,中央电视台上海电视台。存了一肚子啤酒,刚才要假斯文,难免涨得难受,想起来院子里的老洋房,好几处各家都可以共用的厕所,找一个底楼还记得方位的,推门不开,想这老门大约摸要修了,狠命一推跌进去,却看见早年和黄莺一起玩的文姐姐坐在抽水马桶上,原来插销久蚀烂了。她吓一跳,起双手捂住小腹,说你快出去,要不我就喊。
        我说好的好的。连忙退出来,又想守着人家出来,也不礼貌,就近找个墙角施了一圈肥,摇摆着回家去了。摇着,觉得心里面有些不足,当年文姐姐躲在黄莺身后,上面下面究竟什么模样儿,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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