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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药

发布: 2013-5-16 21:02 | 作者: 郁俊



        次年。莲心我们两个一道被市少年宫捡中,一礼拜两趟接待当时上海还非常稀罕的外宾。这些和我们不在同一星球上的生物,香喷喷来胖笃笃,喜气洋洋没得戒备,像一群空降到上海的大宠物,偶尔有个把长得很瘦很瘦的鸟一样的家伙,在大理石楼梯上缓步,一边对着自带的什么小家什咕哝,神似朝鲜小说里刺探的特务。接下来,那个奇怪的午后,某面玻璃镜子里看到金凤蝶对着我微笑,其他都不太紧要了。平常结束活动后,我必要送莲心去76车站,家据她说在个老远的地方,交大还要下去,南丹路还要下去,那个时候的卵交通,令我对从未听说过的路名一律抱有敬畏,于是一边凑齐脚步走,一边听她编排另一个胆小雪白的女同学,说小雪啥事体才要学她,连穿衣裳也别苗头。后来我每次都要和金凤蝶在上面盘桓很久,莲心等等不来,管自走了,有几趟我想起来,跑出去寻,回头却看见她在我后面,对马路斜角,不急不慢,低着头不招呼。我索性回少年宫,去找我的短裙姑娘继续拿外宾送的洋泡泡打球淘气,哄她难得一见的笑容。同时,借着小雪坐得近,下课帮她聊一会儿,捉了毛毛虫在彼此课桌上放牧,说得入巷,小雪突然塞平生第一张纸条给我,写着阜新路她家的地址。
        1984年。所有棚户区才是一样的逼仄格局,煤球风炉滚出蓝烟遮住了整个弄堂口,使得小雪的家看起来似乎隐在仙境里。我循着藏了两年多的纸条上写的,摸到门口,她家在二楼,门敞开着,看照片是本宅,不过没有人,大约出门买啥小零碎去了,里外两间,大人睡的那间枕头边扔着一本书,捡起来看,作者西村寿行,写着一个17岁女孩子淋浴的时候和男朋友做爱,又来了月经,哒哒滴。我迅速卷起这本从未见过的书,也不管会不会在楼梯上撞见小雪,替人家虚掩上房门,飞快的奔出弄堂,冲上第一辆开来的不晓得什么公交车,只想快一些离开这个地方,寻个有灯的角落,安安静静看那些刚才只瞥了一眼的段落描写。也许这本书,对我今天写这些没什么用场的文字,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谁知道呢。反正后来我一见到小雪,就很有愧,只得和她越发疏远。毕业时几乎就是陌生的两个人。后来,初三89年,我在街上最后一次偶遇她,瘦骨伶仃的她在乌鲁木齐北路菜场门前经过,哭得眼睛红红,唤她,她回看我一眼,转头不发一言走掉了。对她古怪的思念很快让这本西村寿行黏连在了一起,无法翻阅。
        1986年我们,对就是莲心和我,一起考入愚园路上的这个洋气中学,事与愿违,两小不同班。我送完她,走进自己班级,瞬间看见市少年宫那只纤弱的金凤蝶坐在洒满白色阳光的课桌前,闪烁着。二话不说我就把书包摔在她旁边的课桌上,呀真巧是你,她毫不惊讶地点点头,让出一点适当的距离,似乎坐在那里就是在等一个我。等到了87年,那头脑中真心只有极小极细微的空挡,还会挂着想念着隔壁班级的莲心,有时候走道里见到了,也会点一点头,心里面轻轻地揪一下。莲心呢,总是瞥一眼我身边的女孩子,淡淡的走过去。那个夏天,凤飞飞在操场上唱了好几个礼拜的《夏艳》,莲心突然来找我,她身材高挑了一些,胸有了很不错的内容,还是还没戴胸罩,头发烫卷,更是不适当引人遐想,她没说几句,大意是过几天就走,全家移民美国,我当场木在那里,凤飞飞还在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唱:夏艳艳艳艳天空多么美。。。。。。
        1990年。进入高中以后,金凤蝶和我开始彼此疏远,很多原因,无法细数。分班,少年成长的心事,别的一些男孩子在她身边出现。而对当时的我而言,从十五岁直到三十五岁,性都是头等大事,谁给我这个,谁第一要紧。暑假,邻家个女孩和我忙着解决这第一要紧的事,间歇时同学道里风传,莲心回了上海,度几个礼拜假,看看老朋友,理所当然我不在她的名单上。我托了一些不太有交情的女生打探下落,其中一个有美国亲眷的背景,穿着绿颜色t,上面粉红色英文写得明明白白句举世皆知的歌词:爱情是几何便当的游戏去白相。好心给了我一个她美国的地址,啥啥啥号啥啥啥弄钢铁镇加利福尼亚,但是死活不肯告诉我她在上海的住址。我找了一口丢失了猫以后别人院子里的枯井,每天只有正午才有阳光照进来一瞬和拧发条鸟古怪的叫声相伴,坐进去,在纯净无比的黑暗里腹式呼吸,一遍控制着节奏,想着当年,小学生的时候,每天送莲心去76路车站,她对我仅有的几句对她家方位的真实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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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要回到1985年。76路公交车,北面终点朦胧记得到澳门路,静安普陀两区相交;朝南,从未坐过,印象里一路能够开到海南岛。放小学,从一师附小穿过乌鲁木齐北路菜场到76路站,要过愚谷邨,南京路的末梢左转。那天还没出学校门,家长们纷纷的往里闯,着急接自家的小孩子,蓝黄雨披都忘了扯下来,沾了我们满身水痕。我和莲心走在孩子群的最后面,很喜欢她这种慢,拖拖拉拉,我可以从容欣赏前面高个女孩子的背影,对想起来那女孩子姓何,很好听的名字,有全校女生最挺的胸。夏初的雨,连爬山虎都有香味,要好看的女孩子开始着今年的第一条裙子,栀子花白兰花广玉兰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一起喷薄,谁说的凡是白颜色的花都有香味道?莲心跟这些东西,跟这些味道,很配,她姓唐,糖莲心是拿莲子煮开,滚上白糖,江南人的做法。
        可惜出门香味顿减,乌北菜场那时是升斗小民寻食所在,和隔两条马路的胶州路菜场不同,好比今天百货公司中的置地与恒隆之别。校门口没几步。白墙上贴着宣传画,告知河豚鱼有毒,且长相古怪,与别的河鲜迥异,画者很用心,纤毫毕现的粉彩工笔。画下竖着极大的几只柏油桶,热气蒸腾,边上是同样大小的冷水桶,屠夫抓住一只鸭子的脖颈,横着一刀,手不停顿扔向柏油桶,细血空中四溅,鸭翅扑得刚猛有力,叫声也更为嘹亮,桶里浸透,再撩出来入冷水剥去沥青壳,就是白净一条光鸭好汉死在当下。莲心逢过此地,一定掩鼻,我倒是还好,书包反背,带子缚在额头,看大脚盆边老太太们拿黑镊子拔鸭翎上的细毛。香的臭的都经过,次第春风由南吹来,我用力告诉莲心,去年春节前几天,和弟弟需得三四点钟起来排队卖黄芽菜,否则春卷馅子里少一味主将,还拎着那样子的竹篮头。她笑一笑,说胃疼,但是不妨,回家喝点热水,躺一会儿就好了。
        每天这么样我们走过鸡鸭,走过蔬菜,走过水发干货豆制品和肉摊头,等靠近装熟食的玻璃门,那刚出校门的不愉快气味基本已经忘却,又是别样的香,要么大红肠,要么温州烤鸡乾隆凤爪。莲心很会讲笑话,那段路总是愉快的,除了一两次有别的男孩子对着我丢石子,但只是丢我,敲在书包上,或者贴着身体一路弹出去,走快两步就好了。真可惜她讲了那么多笑话,我一个也想不起来,可见笑话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概头脑里专属一块,好比专门放袜子的抽屉,团吧团吧就两只。
        沿着消防队和除四害办公室这边过马路,穿过细雨里紫藤盛开的愚谷邨,每天傍晚都看见老画家应野平和他太太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很慢的出来透气散步,靠得紧紧的。对回想到这里,有用的来了,莲心张开秀气的嘴,吐出和她上海的家有关的一个线索。
        76路,南丹路还要下去。
        1984年,教师办公室,班主任姓张,胖乎乎的可是脾气非常差,给搪瓷碗里注开水,焖上本埠第一代“美味肉蓉面”,香得异样怪答。撕开榨菜包装,汁绿青黄洒满面碗,我打量塑料袋,上面明黄和群青蓝两色作主调,简略地绘一幅江南风景,后来上海油雕院邱瑞敏院长大致也是这一路风格画到今天,风景左上方,印着两个流利的行书----斜桥。张老师命我和其他几个男生挨墙站好,手贴裤缝,反省今天自己又做了啥不好的事体,想清楚了才准回去上课,然后对着靠窗的自然常识童老师叹苦经:“要死,一个班级许多男学生子,实在抗不落,还是女小囡乖,莲心这派小姑娘,爸爸是交大老师,到底不一样,文气得来,教养好,你们这几个野蛮小鬼想想,莲心啥辰光讲过粗话?”立在我边上不吃猪肉的马志丰即刻举手:“张老师张老师,糖莲心前几天说过一次他妈的,我听到的,还有荣杰和他弟弟也听到的,不相信你可以去问,那次我们在万春街买粘纸,她觉得贵亲口说的,骗你我是宗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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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
        时局整年晃动,此时外面看起来,已经没啥波澜,似乎平白地,根本没发生过伤害一样。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背着父母,我开始在书柜角落里储存啤酒,前几年容我寄信的小烟纸店,突然摆出了大量来路奇怪的外国货,清澈甘醇,不是白天鹅或者光明牌好搭脉的,老板笑逐颜开卷走了我大半的零用,更不要提作文竞赛的奖金和稿酬。八月初返校日,正是热中心,组织在云峰剧场看《纵横四海》,学生场又是闹剧,难免沸反盈天,开场前密布芝麻粒的静字形同虚设。灯黑下来,我掏出插在西装短裤口袋里的墨西哥啤酒,正踌躇怎么打开,眼角甩到一个早已熟悉,小小的身影。她烫了一头那种永远不会干的卷发,神似《成长烦恼》里那个阿妹,搀着给我地址的绿t妞一道进来,因为不适应里面的黑,像两只生白内障的卷毛贵宾,表情无辜地摸索着走。我拿椅子背撬开瓶塞,猛灌下一口,对身边的朋友说,刚才走过去的是莲心。他说啊你还快去招呼打一个。我想一想,说不。
        暑假过后,给加州寄去了一封信,还是在前几年给金凤蝶寄信的烟纸店门口,不过邮票很贵,要两块钱,信封也白胖些。临丢入邮筒前我又拆开,细细检查一遍。
        Dear shirley,你好。
        从你朋友那里拿来这个地址,说是拿来,已经很客气了,反正我用了一些不怎么光彩的办法,耍无赖算是最讲理的。不过你在上海的住址,这位讲义气的朋友死活不肯交代,很有当年高中生党员的潜质,所以我只好自己想办法,试图在你离开上海之前,光天化日下见见你,聊一会天,而不是在电影院开场以后,对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说嗨我想你。
        去年外面这么乱,我们很辛苦地中考,努力留在市西,不少从小一起的朋友没这么运气,很多是你和我都熟识的,例如马志丰,容杰,何美人,童年和你形影不离的小雪。现在他们要跑去很远,也很吵的烂学校上课,传闻操场都没有。还有就是你这样的,一声不吭去了美国,在我看来,像永别一样不容易接受。我不太知道美国,尽管去年五月中旬以后,我们听了那么多的美国之音,可是美国之音基本也说普通话,而且说的也都是北京的事情,那只是另一个版本的中国之音。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例如高两届的热心前辈,或者同学的哥哥们,拖着我上过几次街,我和朋友也从学校溜出去过一两次,捡传单,瞎逛,到了秋天,一天到晚组织我们看吓人的纪录片,有人被打死烧死之类,秋后,从学校抓走并且处死了一个打杂的弱智,据说他参加了颠覆,我想他大概连颠覆两个字都不会写吧。
        在电影院恍惚看到你以后,没多久,记得那天是有记录以来上海最热的日子,太阳都是冷白的。我告诉自己带好饼干,今天要找到莲心,至少,找到她上海的家。于是我去了老早一直送你的车站,想也不想上了一辆开往西南方向的76路公交车。车不挤,开得很慢,似乎是存心的。很久到了南丹路,下一站具体名字忘记了,似乎徐虹北路,天晓得,反正我记得你说过家在南丹路下去一站,我就这站跳下来。这里和静安不一样啊姑娘,树新栽,灰很大,干得像麸皮面包的壳。正是午后,热中心,我在沿街的小烟纸店买了瓶汽水,找可以问路的人,有个坐在街边竹躺椅里的闲人,抽烟喝黄酒吃着大把的苔条花生,不仅没有指路,还远远一口痰吐在我跑鞋的后跟上。
        草草蹭净,一个说苏北话的小皮匠救了我。你知道上海话,皮匠两字读快,就演变作骂人的脏话,前缀小字,尤为不堪。徐汇找他修鞋修拉链的,也不晓得啥人起的头,都是这么唤他,但他却是我这段暗淡生活来的唯一亮点。左右没什么事,也没有方向,我就候他空下来,张张四周,再也没有可问询的人,上前去和他寒暄,问师傅,这里有没有交大的教工宿舍。你不要惊慌生气,这不是谁走露风声,我小时候在办公室里,听老师们夸你教养好,说令尊是交大的老师,耳朵里刮到,心里存到今天。他说怎么没有,有,有两处,细细指点了我,第一处不是,第二处,就是安顿贵宅的小区。
        没啥道理好讲,走进来我就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也是一样寻常的小楼,和我家那里一般无二的水杉傻乎乎站得笔挺,夜开花开得疯头疯脑,只是它们都在告诉我,这里是莲心的家。
        前后两只小区,我用的都是同样的戆办法,居委会捉个寂寞和蔼的老太,亮学生证,讲阿姨侬好,学生会组织活动,要联系已经出国的同学参加校庆。老太得着宝一样,比寻着四只牌品好不吃香烟的麻将搭子还要开心,立刻当着你面翻蓝皮簿子,一个一个人头细细的找,保密意识绝对为零,第二个小区的蓝本子一翻,我即刻看到你的名字,那两个字,我常常会在日记里重复着写。
        10号302,开门的是你阿姨,有礼,谦和,像多数上海人一样的戒备,她应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满世界找你的偏执狂,今天上电车的时候,售票员对我喊普通话,可见我灰头土脑的样子,神似打工的农民。你好。你好。我是莲心的同学,她住这里么?是,她现在住在别的地方。那,谢谢,再见。再见。门结束了这段不好再短的对话,对我已经足够了,这神秘的房间到处都充溢着你的气息,别说你不在那扇门背后屏息偷听,一面咒骂这个意外出现的疯子。你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从小我熟识你的气息,松软,温暖,洁净,再也没有谁,能带来如此着迷的感受。重温并且牢记,就是我做这些举动的唯一理由。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你以后回上海再也不必担心我的骚扰,我找到了自己要的,储存好,就不会再丢失。因为有一段昏乱的时间,我几乎忘记了这种美好。抱歉给你和你朋友的困扰,此事非关恋爱。无法躲避离开,我只好选择不忘记。
        即颂夏祺。
        郁俊。199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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