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散文三篇

发布: 2011-11-17 17:56 | 作者: 帕蒂古丽



        模仿者的生活
        我觉得我在南方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模仿来的。好多时候,我都是在机械的模仿中打发日子,似乎常常有两个我在相互模仿,这个我在努力仿我希望成为的那个我。其实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漫长的模仿的时候,这一场模仿就已经开始。多少年来我在新疆和江南之间奔突,在这个我和那个我之间焦灼地跺脚,我试图从现在的我,回到过去的我,又分辨不清两个我之间,不知道究竟哪个在模仿哪个,我在模仿中丢失了自己,为了分辨真正的我,常常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一、
        小时候,父亲就向四邻炫耀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模仿力。模仿能力是本能,还是一种天赋,我无法分辨清楚,至少我记得最早受父亲赏识是因为我的模仿惟妙惟肖。家里来了客人,他是总把话题引向我,然后我的模仿表演就成了必备的节目。他咧着满是金牙的嘴笑着示意我:“丫头,玛丽亚的奶奶是怎么走路的?”
        父亲用他的笑声做暗示,把别人的目光引到我弓起的背和曲起的双腿上,接下来,我用一根假装的拐杖戳着地,一只手高高地背在弓起的脊背上,皱着眉眯着眼瘪着嘴,用假装苍老的颤声像老山羊一样地叫:“玛丽亚、玛丽亚——该烧火做饭啦!”
        这样的表演每隔几天就会来上一次,我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以致于有时我怀疑我快要变成了那个蒙着黑盖头,穿着大襟衫,永远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扯着跟她年龄不相称的尖细嗓子呼叫她的孙女的回族小脚老太婆。
        没有人的时候,我绝对不敢模仿玛丽亚的奶奶,似乎只要有人在看着我,我就不会丢失自己,我担心没人看住我,一不小心我就变不回自己了。
        我的模仿才能似乎显而易见。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一个好的演员,模仿别人模仿到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简直就是他表演的那个人后,他仍然能完好地回到自己才是成功的;而不是等表演结束了,演到连自己都不能辨识自己,把自己永远扔在了角色里面,再也拾不回来,就像把一只猴子扔在了一个满是镜子的屋子里任其挣扎。
        演员都喜欢照镜子,我也不例外。如果家里没有人,我可以照上一天,在镜子里把自己迷失掉,再从大人的呼唤里把自己找回来。
        模仿必须一遍遍地练习,一直到把自己练习成你要模仿的那个对象,和她不分你我。我模仿得最成功的是猴子,我几乎练习到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走路的时候一蹦一跳,见了人就伸舌头、眨眼睛,喜欢没来由地在双眼皮间抹上亮闪闪的黄油,直到后来总感觉自己满身满脸都长了毛,伸手摸虱子和抓耳挠腮的动作都成了猴戏里孙悟空的动作。
        我对猴子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兴趣,村庄里来耍猴的,我从早跟到晚,我看猴子在主人鞭子的驱使下做一个又一个游戏,猴子那可怜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心生莫名的爱怜,我对猴子的同情超过了弟弟妹妹挨打时的同情。这种无原则的同情似乎激怒了父亲,他说:“猴子吃得比你好多了,可怜什么?他们过得比你好,还要你可怜?”
        我还是觉得猴子可怜,它靠模仿人来讨人的欢欣,获取生存的权利。
        猴子或许并不像我这样认为模仿是可怜的,更不会认为模仿是一种艺术,正因为它们不能这样想,所以它们才显得更加可怜。也许猴子只是模仿了自己,但是在人的眼里,人们以为猴子在模仿人,我不知道猴子们的想法,也无法知道人的想法,我只知道人们和我一样喜欢看猴子模仿自己,虽然看得出很多人也和我一样觉得猴子可怜,却无法说出它们到底可怜在哪里。
        我猜测他们可怜,是因为在模仿中失去了它们本来的生活吧,它们回不去了,形单影只地混杂在人群中,命运被它们模仿的对象掌握和操控。它们做不了真正的猴子了,用模仿换取基本的生存是可怜的吧,它们不情愿放弃本身拥有的生活吧,他们希望在那个远离人类愚弄的天然环境中和同伴一起做猴子,而不是靠模仿来博取人类的欢欣吧。它们还记得生活原本该有的样子吧?无论它们吃得多好,他们是被豢养的,耍玩后被关进铁笼子里,残酷的人类剥夺了它们做猴子的权力。
        二、
        我想,那时候看到猴子为什么感到巨大的悲哀,也许我从那里看到自己一生命运的前兆。
        我模仿各种各样的人:模仿太爷追打他的两个儿子,模仿太爷教训人的口气,后来爷爷打人恶狠狠的样子酷似父亲打母亲和我们的样子,再后来我从镜子里看到,我打孩子的样子几乎跟太爷和父亲一模一样,举着难以承受的重压一般,眉头紧蹙,青筋毕露,发怒时,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生活的一种重复和模仿,还是遗传导致的必然。
        从模仿里我发现了无穷的乐趣。我喜欢模仿裹着小脚的外婆拿着长长的玉米或葵花秆子一跳一跳地奔过来追打我的样子。有次我给同学模仿瘸腿的赵子虎老师走路的样子被他发现,至今还记得他无奈的苦笑。我模仿语文课的张老师把张发成“脏”音的滑稽腔调,结果受了父亲的表扬,因为所有维吾尔人说汉语,几乎都是张、蒋、江不分,父亲为我这个维族娃娃,居然也能挑剔出汉人说汉语时的发音错误而自豪,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用来鄙视这个强大民族的微小破绽而得意。父亲的纵容使我胆子越来越大,我开始模仿父亲的冷笑和他舔金牙的动作,我觉得这个动作特别有威慑力,这是父亲动怒的前兆,结果我的模仿揭穿了他的秘密,使他吓唬人的招牌动作变得无效,父亲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模仿,青筋毕露地呵斥我,气急败坏地说我想造他的反。我从中看到了模仿具有瓦解阴谋的能力。
        我还善于模仿苏玛妹妹的哭闹,我的模仿使苏玛清醒地看到了她宠爱的妹妹耍赖时的丑态,结果恼羞成怒的苏玛忍无可忍,用我模仿她妹妹的样子来回击我,让我看到了模仿她妹妹时我的丑态,我吃惊地发现,当面模仿别人的丑态有着侮辱践踏别人尊严的效果,比任何谩骂更奏效,更能有效地伤害和打击自尊,在家里,我将这个侮辱手段运用到极致,结果导致不断地挨打。在发现模仿具有的非凡杀伤力后,我开始把它当作秘密武器,隐藏在我的生活当中,从此不敢轻易出手。
        从上汉语学校开始,我对汉人的模仿从舞台表演式的公开,走向隐蔽,走向生活深处的细节。在我生活的多民族混居的村庄,这样的模仿是被众人默许的,进退也比较自如。
        我喜欢观察汉族女孩穿的拉带布鞋,我搞不清楚到底汉族跟维族是脚不一样,还是鞋子不一样。当我穿上同桌何承霞的娘给我做的黑拉带条绒鞋后,我对自己那双脚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其他,我觉得我的脚似乎变得跟汉人一样,起初我以为脚和脚本身没有什么区别,是鞋的样式给了脚一个标签。后来我发现我的脚的形状,随着我穿的鞋的形状在改变,这种变化缓慢到几乎看不出来,当我春天把在皮窝子和裹脚布里装了一个冬天的脚剥出来,放进尼龙袜和拉带鞋时,发现我的脚已经走了样,显得得结实和野性十足,像是包裹了一冬的小兽被解放了,显然那双汉族的拉带鞋已经包不住这双维族脚,我不再感兴趣拉带布鞋,觉得它让我的脚离开了我,似乎连回家也要把我带到何承霞家的院子,我翻出父亲搁置在仓房里多年的从喀什带来的手工牛皮靴蹬在脚上,似乎那样我的脚才能顺利地带我回到伊布拉欣家的羊圈和院子里。
        三十年后再回村里,我发现何承霞和她的女儿都穿上了牛皮靴,那种村里盛行过的黑色拉带鞋只有在老太太脚上才能找到。赵子虎的儿子的体态、神情甚至皱纹的走向都酷似那时候的赵子虎,我就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一双瘸腿可以让我模仿,他儿子成了不瘸腿的另一个赵子虎。村里人的所有孩子都那么酷似他们的父亲,以致我对着他们叫出他们父亲的名字,结果我的称呼被他们不断地纠正。 那些丝毫没有改变的环境,让我置身在小时候那个时代背景里,我的眼光和思维倒错,我走的时候,他们的爷爷刚好在父亲的年纪,父亲刚好在他们的年纪,而他们的孙子刚好在我当时的年纪。我不知道我到底曾模仿过谁,一下子出来这么些行为习惯动作声音相似的人。
        这是时光的模仿,时光借助模仿愚弄了我这个自以为成功的模仿者。

61/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