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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篇

发布: 2011-11-17 17:56 | 作者: 帕蒂古丽



        二
        红楼矗立在西北最边陲的塔城市(城市离哈萨克斯坦边境只有八公里),红楼地处边城繁华的三叉路口,它的好处就在于闹中取静。现在想来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它的“丁”字形建造,大门朝北开着,到了西头就折了一个直角进来,把西边马路、街市上的热闹全然挡在了外面。一般建筑门面大多朝南,或者朝东,北面开门就显得隐蔽,或者说很幽静。
        红楼把东面完整地留给了一排高大的俄式窗户,窗台用红砖竖着砌出古朴沉稳的矩形,窗顶红砖呈放射状排列,砌成拱形,仿佛宫殿一般高贵气派。从东边的马路上走过去,感觉极有气势,这好比一个姑娘单留个侧影给你,叫路人浮想联翩,百看不厌。路人看不到红楼的内里,红楼在好多人的心目中,益发显得庄严肃立。
        我初见红楼,是在一个寒雾笼罩、雪压琼枝的早上,那红墙白雪,让人煞是惊艳。我知道,红楼是塔城地委的机关报《塔城报》的所在地,这里每天用汉文、哈萨克文两种文字,吞吐着这个地区大量的政治、经济、文化信息。由此去联想坐在里面的人,必定是如何如何的幸运,羡慕之余暗想,但愿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为其伍,一同在红楼进出。
        想不到我竟真的与红楼有缘。那是沙枣花飘香的五月,白衣蓝裙的我捧着一捧沙枣花走进红楼,那情景隆重得像是去会一个倾慕已久的人。
        就在那个初夏,我成了“红楼家族”中的一员,坐在了最东边的一个大间靠窗的位置,从东边数过来的第一个窗户就开在我的左侧,每天,边陲的朝阳,最早的洒在我的案头。我的几张小照就压在阳光照射着的玻璃台板下(那都是一个姓蔡的记者在红楼内外拍的,我煞是欢喜,这些照片陪我走过天涯,如今都珍藏在影集里)。
        从此后,红楼院内的一排小平房便成了我的栖身之所,无论在红楼前的小平房窗前,还是在红楼俄式的铁艺大门前,抑或是在红楼高高的回廊和亭柱间,都充盈着我顾盼的视线。那些日子,我不知不觉成了红楼的“信徒”,每天都要面对着这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顶礼膜拜”。
        三
        说红楼是楼,其实总共也只有一层,只是多了一个地下室,却比平常的平房高出两三倍。它的红,是那种庄重沉稳的红,那颜色不是光鲜在表面,而是沉静地渗透在内里,内敛而厚重。
        红楼的结构给人的感觉就是严谨周正,硬朗垂直的线条,不以八面玲珑取悦人,而以高大庄严令人沉思,巍然屹立着的红楼仿佛一个智者,有一种精神力量之美。红楼的背景是一大片居民楼,面向着红楼整齐地排列着,仿佛一群虔诚的朝觐者,而我的小平房站在朝觐队伍的最前列。
        虽然住在红楼院子里,每天进进出出,但红楼的历史在于我却是模糊的。只依稀听人说起,红楼曾做过俄罗斯驻塔城的办事机构,有政界要人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过。
        究竟是想保全一份神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很少去探究这个奇特的“居所”。但绝不是出于司空见惯的淡漠。只感觉红楼究竟是让人敬畏的,也许是因为它独特的建筑,它与众不同的色彩,也许那是我久已向往的一个神圣的处所。
        在红楼的几年,我对它是足以称得上爱惜,其实在红楼内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珍爱,虽然那时根本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会被列为文物保护起来,但那份对宝贵的东西的小心呵护,是凭着一种记者或文人的直觉就有的。
        为了保护是木质地板,地面终年铺着厚厚的橡胶毯,清洁工打扫都怕溅湿地板,十分的小心。我猜想,大概建造者为了防潮把地龙骨架得很高,或者是因为地板与地下室只有一板之隔,以至进办公室的声音可以称得上隆重,所以踩下去只有以放轻脚步来缓解声响。
        后来有一段时间,红楼的地下室被改成咖啡屋,将门辟在围墙外面靠西一个角落里,且石步梯向下,让人感觉去那里,像是一不小心堕落到一个深井里,咖啡屋开了不久也自动闭门谢客。
        四
        记得地下室门口三角地带的一棵大树下,长年坐着一个南方的修鞋匠,多是高鼻深眼、身穿俄式大氅或细腰长腿、裙裾摇曳的人流中,矮小身材,套一身劣质的西装,弓了腰缝缝补补、敲敲打打的鞋匠,乍看之下,仿佛红楼某种贴错了的标签或写错了的注脚。
        在我的审美视觉里,只觉得红楼南侧的马路上最美的一景,或者说最贴切的标签和注释,是采访塔城摄影展时,看到的一幅早年红楼的摄影画面:大雪初霁,一驾马车从那排高大的窗前驶过,枣红色的马儿喷着白色的鼻息,马蹄在冰雪的道路上敲击出清脆的“得得”声,时光退回到另一个时代,人仿佛走进童话般的国度……
        与红楼面对面的时光深沉而寂寞,所以更容易浮想联翩。尤其是在黄昏,斟一杯葡萄酒,面对着人去楼空的红色城堡,一些思绪便止也止不住,像水一样渗出来,浓浓的乡情,随着无力地低垂的视线沿着红楼的墙根蔓延,直到那种思念淹没了我,漫上楼顶。
        随着月亮淡淡地升起在红楼的顶上,醉意逐渐沉淀在杯底。静立在夜色里的红楼,和我一样,显得异常孤寂,它的影子,穿越东边院门通往大楼阶梯的路径,摇曳着悠长悠长的孤独,一直拖垂到我的小平房前,月亮清晖下的红楼,是一座何等孤独而神秘的城堡呵。
        红楼少有温婉,而多在肃穆;多有威严,却无关风雅。只有极少数的晚上,处于红楼心脏部位的摄影间小暗房里,偶尔会亮起橘红的灯光,尤其是雪夜,红楼外一片漆黑,那橘红的光仿佛来自红楼的心房,那是何等温暖的光芒,那种温暖是可以用心灵去触摸的,仿佛来自天堂。
        大多数的夜晚,院子里只有我和一个年迈的门卫遥遥相距,空旷中偶尔传来风拍打着铁门门环的金属声响,清脆而冷寂,那声音让人浮想,或许是一个久已不见的朋友暗夜突然叩访。然而,那只是浮想,红楼只把浮世的喧哗彻底隔绝在外了,要想寻求喧闹,须到院子外面去。
        五
        有一年冬天,一个南方的女孩来报社跟着我实习。我觉得生活里似乎有了一个临时的伴。晴好的天气,看她光着通红的脚拖着一双拖鞋,在红楼四周兜来兜去,西伯里亚的寒流里,我感觉她的冻僵脚趾,想念着家乡的暖冬。
        而在风雪天气,被冰雪挡在屋内的她,只有躲进红楼里,透过童话般的俄式窗户,一边看外面的飞舞的雪花,一边把心里的话写在雪白的纸上,寄给远方的恋人。
        偏偏就在那一年,老风口的暴风雪恰好封了通向塔城的路。直到开春,她恋人的信才迟到的蝴蝶一般飞临红楼。未等到那些信的她,早已像候鸟一样,迫不及待地飞回了南方爱人的身旁。
        那时,我还不知道,会有一个改变我命运的人,也在冬天的尽头,在远远的南方等我。当时,在无边的寂寞中,给我安慰,带给我温暖的,只有红楼里偶然的闯入者。
        有一个傍晚,两只迷路的山羊闯进了红楼,在我的窗下觅食雪中的落叶,它们咀嚼那些松脆香甜的榆树叶子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到了深夜,它们跳上红楼的回廊,在楼阁下躲避寒风,相拥取暖。当我打开灯,它们高高地抬着头,伸着长长的脖颈,对着的窗户张望。我突然一阵感动,那山羊也许就是我孤独的魂魄。它们的样子,像极了我在深夜里孤苦无依时的样子。我也是一只迷途而且落单的羔羊,是红楼高高的回廊为我围起遮挡寒风苦雨的墙。
        除了那两只偶然闯进来的山羊,我记得在夜晚,是绝少有人进出红楼的。记忆中仅有的一次,是一个友人要来取书,我摸黑去办公室等他。黑森森的楼道,幽深狭长,咚咚如鼓的脚步,让人仿佛觉得天地都在震动。
        独自在东窗路灯射来的昏黄的光线中坐了良久,友人来时,我竟然不敢放声说话,那回音穿过门,在过道悠悠地回响,似乎有几十个我在争论,于是我的话几近耳语。
        我很怕听到自己那晚谈话的内容,因为我在谈话里试探性地对他假设我的离开,我们的分别。而友人却没有听出我话里的那些悲凉,他自顾把满是深情的假设,仅仅当成了一个假设。
        送友人出来,怕友人在红楼结着薄冰的台阶上滑倒,我伸手从后面悄悄搀住友人,友人也扶着我,我们一步步缓慢地走下台阶。
        那天夜里,红楼冰雕玉砌般的台阶,给了我和友人一次长久地相拥、相搀着一起走过的温暖记忆。
        在我的想象里这一段充满暗示意味的镜头,很像是一次婚礼场面的演习。而那天没有婚礼进行曲,也没有观众,只有猎猎的寒风和伫立在背后的红楼,是我们那一刻的见证。
        只在我想象中出现的那个婚礼场面,终究没有在我和他之间成为现实。我们一起共走的这几十级台阶,竟成了最后的诀别路。他终未替我深爱的红楼,还有那座让我心痛的边陲小城,说上一句,哪怕是虚情的情话,哪怕仅仅是一句假意挽留的话。
        与友人一夜离别,竟成永诀。是红楼为我营造了那场暗恋特定的背景和氛围。一旦离开了红楼,我与友人之间的一切,似乎也不再具有任何依据和凭证。在红楼里我对他的种种幻想和暗自的期待,都像阳光下美丽的雪片一样,消失得让我心痛。
        六
        红楼应该是我的“娘家”,那年的初夏,是红楼送我出嫁。驾着红辇来红楼娶我的,是我今生注定的伴侣,他抱我走下张翠华曾经倩影留连、友人与我相拥相搀的那几十级台阶,那一刻,沉浸在一片茫茫的尘世喜乐中的我,竟一时消解了与红楼的离情别绪。
        我随夫君飞越万里,最终,如一粒北方的种子,飘落在江南的大地上。从此,红楼只矗立在我的梦里,矗立在我凄美的回忆里。它的孤绝,它的冷傲,它那令人惊艳的英姿,就像我暗恋多年而未能谈婚论嫁的男子,在我的精神世界一直矗立着一份淡不去的美。
        喝天山雪水长大,却远嫁江南,最西北的那一块疆域就是我的前世的夫,今生我却嫁做了江南的妻。与另一个地域的亲近和另一个人的结合,导致了我与这块地域的一群亲人、友人一生的散失。我常常梦归红楼,只有在梦里再续与红楼的前缘。
        多少次梦回,红楼都像是一个老友一样敞开着胸怀接纳我,而我也像进了自家的院门一样,跑过两旁终年矮树成行的石砖小径,飞身步上台阶,我游子心跳一般急促的步履,叩响幽长的过道,在红楼里惊起一串串回响,击一声声流年如水的嗟叹。
        对于我,红楼是饱含哲理和启示意味的,它时时都在告诉我什么,或许是关于情感,或许是关于人生,而待我仔细倾听时,它又沉默着。它将话语镌刻在它威严的结构里,镌刻在它耐人寻味的木质扶手和粗壮滚圆的廊柱上,需要有心的人,打开岁月的褶皱,去细心地寻找。
        红楼那驿站般的回廊,那亭子般遮荫避雨的楼阁,那是一个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驿站,那雪夜的灯光、避寒的山羊、冰阶相搀的友人,一幕幕往事,让我至今感觉有一种舞台般的戏剧感。是呵,如今残留在红楼的种种痕迹,都被框上富有戏剧色彩的棕红色镶边,永远镶嵌在了岁月剥蚀的椽木与红砖之间,等待有人去细细品读。
        流水落花,物是人非,唯有红楼红颜不改。我想,或许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边陲城市,把它对俄罗斯民族深刻的文化认同,都铭刻在了这幢建筑上,包括那近似于朱砂的深红,还有那天蓝色的窗框,以及淡蓝色的内墙墙面,那都是在童话里才会有的,是在另一个国度里流行的颜色。
        不!那些寂美的、朱砂般的深红是我的深爱,那些天蓝和淡蓝是我对生活至纯至美的幻想,它们充盈着我的整个心灵,浸透着我的情感、我的灵魂,已经成为我生命中永远无法改变的流行。百年的时光仿佛花开一瞬,红楼是塔城这个城市之中最纯美的一瓣。是岁月把我们想要领悟的一切,定格在这样一座沧桑的建筑上。
        我是红楼离散的花瓣,无奈中远飘他乡。我苍翠的心事,我青春嫣红的回忆,依然盛开在那个红色的城堡里。有朝一日,如果我再回去,定会站成一尊雕像,在我十八年前伫立过的小平房前,对着寂美的红楼,做最虔诚的朝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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