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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篇

发布: 2011-11-17 17:56 | 作者: 帕蒂古丽



        天堂的棉花

        弟弟又从家乡寄来了今年的棉花。那些新棉花放在屋子里,虽然用白色的棉织布包裹着,用白棉线缝了口,仍散发出一股人体的味道。棉花从种到收半年多时间都跟人在一起,人用手采摘回来,去了籽弹好做成棉絮,用细棉纱网起来,再用棉绳捆了,装进袋子里。棉花在跟人打交道的漫长过程中,自然也沾染了浓浓的人的体味。
        一到冬天,我就开始往家里囤棉花,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温暖,都系在这家乡的棉花上。我们一家人在南方整整一个冬天的温暖,全由这一大袋一大袋的棉花来供应。它包裹着我和我的丈夫和儿女。有了这些棉花装的棉被和棉褥子,夜里连空调都不用开。
        去年,弟弟也寄来过大大的四床棉絮,和今年寄的一样,装在四个白洋布的袋子里,上面很醒目地写着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新疆沙湾县,斯拉鹏.伊布拉欣。把它们从邮所里装上三轮车拉回家的时候,我坐在三大袋棉花中间,怀里还抱着一袋棉花。路上的行人都回头看看我,目光里有着一丝不解。
        在远离新疆的南方,我被这些棉花在包裹在家乡的温暖中,就像夜夜躺进大梁坡的怀抱,跟故乡相拥入睡,我可以在它的围抱中,大胆地去梦北方温暖的雪花。
        我给新疆的棉花套上了江南的碎花布被套,然后用棉线细细地将被套的开口缝合在一起,就像缝合内心深处被岁月撕开的一道伤口。这时候我感觉把自己断裂的梦和分隔成南北两半的生活,也密密地用内心生长出来的那根柔软的线缝合在一起。这个被子缝合以后就像我了,南方的表皮里,包裹着北方的芯子。
        或许这用来做被套的南方产的印花布,本身也是由产自北方的棉花织成的,它们有缘在我的手里完成了一种团聚,这么想着,缝被子的针脚,也跟我的心思变得更绵密了。
        缝被子的时候,我发现弟弟从老家寄来的棉絮里,夹杂了几片带着籽的棉花,我拣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每天躺下之后和起来之前,都用手去捏捏那棉花里的籽,只不多的几颗,却勾起很多有关棉花的记忆。
        在北方,棉花和每个人的温暖紧紧关联着,大雪纷飞的冬天,出门在外的人们身体的温暖都由它提供。在老家,棉花还做着跟身体和生命密切关联的更多隐秘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大袋带着棉籽的棉花,曾经放在老家外屋的门背后。那年冬天我就是用它来抵挡少女的初潮。
        那一年大梁坡的初雪,就下在秋的尾巴跟上。门前的棉花地里,没摘干净的棉桃给日头一照,还零零星星地在吐絮炸蕾,软软的棉花絮挂在冻得发紫的棉花杆上,冷风一吹,白絮拉得长长的,东挂一条西搭一条,像是在棉花杆上结白色的蜘蛛蛛网。
        我和弟弟最后一次从地里摘来的棉花,用大麻袋装着堆放在外间屋的门背后,妈妈每天都用头巾兜一些来,坐在炕上摘里面的棉籽,然后把棉花一片一片撕得像云一样薄薄软软的,堆在火墙边驱潮气。
        爹爹举着老剪刀,把一叠棉布裁得东一片西一片,然后踩着旧缝纫机唱着他爹爹的爹爹唱的老歌,开始给孩子们缝过冬的棉裤棉衣。每天早上起来,都有一两件胖得像充了气一样的棉裤棉衣,放在我和弟弟、妹妹的枕头边上。
        那天我一早醒来,穿好新棉衣棉裤冲到门口的棉花地里,蹲下去就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身体里冒出来,轻轻柔柔、粘粘稠稠的,滴在新落的雪上,没有一丝声音。顺手从棉花杆上撕了几绺棉花条一擦,竟是冒着热气的血,我抬脚再看雪地上,斑斑点点,像是洒了石榴红的花瓣。
        我采完了伸手可以采到的棉花絮,却堵不出流淌着红色的泉眼,我想到了门背后的那一麻袋棉花,跑进去抓了一大把垫好,系上了棉裤,站在雪地上。新棉衣棉裤真热呀,我在白茫茫的初雪中,裹在一堆软软的棉花里的身子,被焐得火烧火燎的。
        我用棉花送走了那一年的雪和整个冬天。春天来的时候,爹爹想起了要用麻袋里的棉籽,他一只手提起麻袋说:“咦,轻了这么多?”
        我和弟弟妹妹们坐在大炕上剥棉籽,妈妈用撕下来的棉花做了一条新褥子给我。
        弟弟说:“妈妈偏心,只给姐姐做新褥子!”
        妈妈看看爹爹,爹爹看看我,说:“姐姐是女娃子,那你是女娃子吗?”
        弟弟抽抽鼻子:“那咋不给妹妹也做一条?”
        妈妈笑笑:“过几年给妹妹也做一条。”
        雪化了,我就去棉花地里看冬天扔的那些血棉花,结果一片也没有找到。等地都干了,我到棉花地里拔棉花秆,在洒过石榴红的地方,连杆带土拔出了一堆棉花团子,上面沾满了泥,那些热乎乎的血好像已经随雪水化到泥土里去了。
        我用手刨出了那一小堆棉花团子,用一个小布袋子收起来,等爹爹松好了地,下好了棉花种,就在靠近田埂的地方,一个挨一个地把那些棉花团埋进地里,然后,从春天到秋天,一天天看着她种的棉花出苗、开花、结蕾、吐絮……关于棉花的这种亲密记忆,恐怕是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替代了。
        我最后一次回老屋子,迎接我的也是一屋子装满棉花的麻袋。我问母亲,爹爹呢?神志不清的母亲说,你爹去种棉花了。这大概是父亲临走前没有完成的一件事,跟母亲说过,所以可怜的母亲脑子里只记下了这一句。那时我和她都还不知道,那个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已经在医院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天国种他的棉花了。
        那个初春,门口的土地刚耕好,棉花来不及下种,父亲就进了医院。棉花恐怕是父亲跟大梁坡这块土地,最后难以割舍的一层联系了。还没卖来得及卖掉的那几麻袋棉花,成了父亲留给我们的一堆与生命纠结的念想。
        那年五月里,我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搬家。我们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唯独留下了那几麻袋棉花。因为冬天刚刚过去,已经来到暖和的春天的人们,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棉花。我把棉花袋装在拉石头的拖斗车上,然后跟母亲、弟弟和妹妹坐在棉花袋旁,任拖斗车把我们一家像搬运石头一样搬向一个陌生的城市。
        一路上,车身止不住地颠簸着。我们死死地拽住那几麻袋棉花,跟满车的石头一样默默地坐着,心里揣着石头一样的心事。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唯有父亲却再也不能跟我们同坐在一辆车上了。颠簸中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父亲赶着马车上拉棉花种子下地,我跟弟弟妹妹一起,坐在堆着装满棉种的大麻袋上的情景……
        我擦了眼泪去看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大梁坡的云,也默默地跟着搬弄着我们一家人命运的拖斗车在迁徙,我想,那天上的白云,或许是爹爹种在天国里的棉花吧……
        村庄远远地被甩在了后面,村头的最后一棵树,像一个追着父母的背影奔跑的孩子,我分明听到了那一棵树的呼喊……那棵树孤独的影子,在我们的视线里慢慢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拖斗车扬起的搪土和旷野的旋风中。
        那几麻袋父亲种的棉花,是我们从大梁坡带走的最后的东西,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它成了我们一家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点温暖和依靠。在那座西伯利亚寒流频繁侵袭的中国最西北角的边陲城市,我们用大梁坡的棉花抵挡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
        那些棉花,在陪我度过了母亲从我生活中走失的那个寒风彻骨的冬天后,在每个弟弟妹妹远走他乡之前,我都会用老家带来的棉花,为他们做一床厚厚的被子,让他们带着,让失去亲人、远离了家乡的孩子,用来自故土的温暖,来抵御异地他乡的寒冷。
        我想被子是家庭里很具母性的物什,也是和人接触最亲密,厮守时间最长的物什。我觉得送给弟弟妹妹家乡的棉花被,就是送给缺少母爱的他们母亲一样温暖的呵护。
        回想小时候,家里的被子是好几个孩子盖一个,一般盖了一个冬天后,到了春天才拆洗,那些被子白洋布的里子上都是油气和汗味。
        那些被面子倒是很好看的,是妈妈老家黄土高原风味的图案,大红或紫红色的底子上,配着粉红的牡丹和大朵大朵金黄的菊花,花朵像弟弟的脑袋那么圆那么大,那些翠绿的花叶子连叶脉都看得清,活的一样。我想那些被子应该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维吾尔人家多半用十字绣花和贴花的图案,传统的大花布图案的被子面,是回族人家最喜欢的。
        小时候家里的被子一直就是那么几床,我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增加过。但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觉得缺被子。几个孩子挤在一个大大的被子里,你搂我我抱你,在奇寒的冬天可以像一窝小猫一样相互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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