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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篇

发布: 2011-11-17 17:56 | 作者: 帕蒂古丽



        
        三、
        
        一度希望我的生活也能被人模仿,觉得被模仿让我有种成就感,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可以证明我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发现其实我也有我的模仿者,他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孩子。
        
        我的妹妹在任何地方生活,都让我把穿过的衣服寄给她,因为她从小只穿我穿过的衣服,即使父亲特地为她做的新衣服,她也要我穿过了再给她。她无法接受自己穿一件我没穿过的衣服的形象。直到现在,她收入比我丰厚,还是接受不了穿我没穿过的衣服的那种样子,或许她会感觉会认不出自己,我没穿过的衣服,会让她感觉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很陌生,她必须依靠模仿我生活。她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和职业,也跟我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在我看来不仅仅是一种遗传,或者随意的安排和巧合,这些都是她刻意的追求,是从小对我这个家中长女的模仿导致的结果。她喜欢上了文学和朗诵乡愁诗,她每次写文字前都要读我的句子,连朗诵都要模仿到和我声音语调一模一样才觉得放心,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我,甚至连她的婚姻,她生活中的失败,都与我一模一样。这些常常让我暗自惊奇。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在香港她却做着普通话推广的工作,在粤语和英语以及普通话之间打转的她,在没机会使用母语的地方,渐渐湮没了民族和宗教身份。其实在我,又何尝不是远离了维吾尔语和清真寺,常常靠着听教堂钟声和赞美诗,在体验别人的宗教生活中获得灵里的慰藉。在死后火葬还是按照穆斯林的方式土葬的问题上,妹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我的想法。无奈之下,她想用我的想法简单地代替她的想法来解决这个后顾之忧。我这些年也在为自己老了是回新疆,还是继续在南方把我的模仿人生进行到底而犹豫不定。或许在她看来,我在汉人的世界里是一个成功者。其实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像样的模仿者,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对她说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在模仿了一个汉人生活的模仿者的生活后,还打算模仿我的善后方式,如果我这样告诉她,她对我的种种崇拜是不是都会轰然间坍塌。
        
        我的模仿者中酷似我的还有我的女儿,她的种种选择简直成了另一个被复制的我,女儿有一回在舞台上穿着我的演出服,模仿了我的新疆舞,我坐在台下摸索着自己的腿和手臂,恍惚间疑心台上的那个舞蹈的肢体是我的。她从我的生活里搬走我爱穿的衣服,搬走我爱读的书,贪婪地偷吃我爱吃的食物,从我脑子里挖走我对生活的想法,连她选择的大学和专业都与我当初如出一辙,这还不够,她甚至妄想着连我曾经的生活都拷贝过来体验一遍。她如此执着于追求与我的形神的相似,让我这个被模仿的本体在面对她时,常常感受到类似被惊吓的不安感。一个模仿者成了被模仿者,这是一种悲哀,原来模仿是可以像瘟疫一样传染的,在亲人之间,在同宗同族之间。在我的家庭生活里种种潜在的模仿在泛滥,无法阻止。这种模仿来的生活有着越来越不接近真实的危险性,生活在我的眼里开始走样和失真,使我无法踏实地活着。无论我做什么,我的后代都将跟着做,这种模仿将无限制地继续,这真让人疯狂。或许正是我在无意间安排了这种模仿,我把女儿从遥远的新疆接到身边,借口是给她最好的教育环境和天堂般的生活。然而,我一次次地看着她和我一样地分裂成两个她,一个是白天在新疆边陲小城的清真手抓羊肉店里洗锅刷碗端盘子,晚上乖巧地捧读《古兰经》的她;还有一个是在江南水乡求学,浸泡在吴侬软语里,在汉族男孩追求的目光中恍恍惚惚不知所措地摇摆,不知今后爱情婚姻宗教信仰前程命运该如何交托的她。
        
        我这株北方植物自从嫁接到江南后,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渐渐远离了我,我一直机械地适应着,女儿又接替我做了另一个南方生活的模仿者。当看了自己跟一群在南方城市做纺织工的维吾尔女孩跳的新疆舞视频后,我吃惊地发现,我在台上多么成功地模仿了另一个自己。不知道女儿在走下舞台后,会不会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身在南方的我,成功地模仿了已经不在北方的那个我。显然,我是我自己的模仿者,我对自己进行得最成功的模仿是让所有认识我的南方人都以为,那个台上梳着很多辫子戴着花帽穿着艾黛莱丝裙的女孩就是过去的我。其实在多民族混居的北疆,我也很少有机会做这样一个自己。只是那时候,要求别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心理绝不像现在那么迫切,因为在那个到处是清真寺和维吾尔语的环境里,我也不像在南方那样容易丢失自己。
        
        那个跳新疆舞蹈的舞台形象,曾一度成为身在南方的我内心模仿的一个对象,为了能接近和贴合这个形象,我在台下一遍遍地模仿练习,上台前花好三个小时给自己打扮和化妆,我只是在三分钟里,欺骗了所有以为那就是另一个我的人,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是我的另一个模仿作品,那个台上的人,从来就不是我,我也没有真正成为过她,从生下来就没有成为过她,送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父母混合的两种血液,把那个我本可以成为的我,拦阻在我出生之前,于是,结果出生的是另一个我,一个混血的,身份模棱两可,民族界线不清,生活处于两难的我。
        
        我成了我自己的仿制品。
        
        四、
        
        在喀什的老巷子,我跟着几个搞摄影的东张西望,他们拦住一个牵了毛驴过来的维族男孩,要给他拍照,那个男孩伸直十个手指头说了两个字“十元”,他生硬的汉语是模仿来的,伸出手指的动作却是我熟悉的,他们用这十个指头捧《古兰经》,用这十个指头在虔诚的祷告之后结杜瓦尔,现在他摊开的十个指头有点僵硬地捧住十元钱,站在巷子口让陌生人拍照。拍完照,他迅速朝四周看看,我猜恐怕他担心被老年人看见后挨拐杖。
        
        我心里替他的尴尬开脱,他并没有明显地出卖什么,他用自己的模仿轻而易举地赢了十元,这只是两盘抓饭的价格,他完全没必要这么紧张,然而他的确很慌张,仿佛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心里知不知道有模仿生活这么一回事,虽然这个模仿是短暂的,却表露出他内心不踏实感。显然他的慌张不是模仿的,这种情绪是他自己的,从生硬中让人感觉他只在一刹那离开了自己,摇晃了几下后很快地回来,又迅速地稳住自己,然后停留在本色中。
        
        一个民族固守一种传统的生活方式一定有他们的道理,或许正是这种朴素的生活方式可以带他们回到精神的乐园。随意地更改传统又无法用合适的方式去替代,其实就意味着这种生活方式庇护下的一种生活被打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产生震荡。
        
        在库车的老街,我看过维吾尔人赶巴扎(集市),其实就是在礼拜五大家赶着毛驴车来到一条干涸的大沟里,卖毡子的、卖洋铁盆的、卖杏子的、卖熏衣草的、卖土肥皂的,各种各样生活里用得着的东西占满了干沟的两旁,真正成交的生意很少,人们只是执着于这样一种先人留下的赶集方式。我看见父母带了三个女儿从桥上各自抱着三盆大丽花走到干沟里,一路引来不少小伙子目光的追随,一些老人到三盆大丽花前询问,跟她们的父母探听三个女儿的年龄,其实大丽花只是一种借口和掩护,父母带她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她们能找到意中人。到了傍晚,我看见父母带着三个女儿从桥上往回走,三盆早上抱来的大丽花原样被她们抱了回去,她们脸上却平添了不少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喜气,那是她们在古老的生活方式里获得的踏实的满足和愉悦,因为这种古老的寻找爱情的方式,在这个环境下是被默许和被祝福的。
        
        在库车老街人们参加礼拜和赶巴扎,他们延续着一种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在延续这种生活方式里获得一种安全感和身份认同。我遇到的一个老者,他赶巴扎出卖的是一块旧玻璃,是他从自家土房子唯一的那方天窗上取下来的,他每个主麻日(礼拜五)在清真寺做完了礼拜,再抱着这块玻璃来大干沟里赶巴扎,其实别人出多少价格他都不一定出卖它,因为家里的那个天窗晚上还等着靠它去遮风挡寒。他带着这块玻璃只是为了有一个理由来这里,然后跟别人一样在阳光和飞扬的塘土下坐上一整天,跟老相识见见面问问好,谝谝闲话喧喧荒(聊天),等到集市散了再抱着玻璃回去,安回到自家的天窗上。也许到了下个主麻日,他又会带着那块玻璃去赶巴扎……看得出至于出售不出售这一物品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延续这种生活方式来的重要,这种生活方式才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基础和依据。
        
        我拜访过守了克孜尔千佛洞30年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人,陪伴他的除了千佛,只有在佛洞里进出比人更自由的四脚蛇。在小屋门前,老人省下儿子每天送给他吃的水养了一棵榆树,天不下雨,水分不足的榆树生了虫,为了消灭这些虫子,老人养了一只鸡,虫子生得太多,鸡吃不完,榆树叶子都虫子被打满了洞,为了能时常给这棵树浇浇水洗洗澡,老人想在住的小屋子前挖一口井,这口井老人挖了八年,已经挖到十三米深,却没有见到一滴水,老人还想继续挖下去,他说他在这里也算是一户人家,只要是一户人家,门口怎么能没有一口井。他说在这里除了缺少一口水井,他完全按着自己的意愿生活。其实他要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一棵树,几只鸡,门前一口取水的井,在他看来,这样就是一户完整的人家,跟所有村里其他的人家一样。即使环境恶劣、条件艰苦,他依然心定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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