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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外传(节选)

发布: 2016-7-14 18:10 | 作者: 董鸣鹤



        
        一个黑凛凛的彪形大汉,突然出现在神思而忘乎所以的——我的面前,孤魂野鬼一样。大汉肩扛一个硕大无比的粪箕,粪箕里全是屎。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大憨。
        大憨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先天性痴呆,心地善良,爽快、耿直,比我大整整十岁。大憨隶属于一个特殊的打工群体。看牛之外,农忙换工;农闲,谁家管饭,帮谁家做事。多家需要,谁家饭更好吃,帮谁家做事。实在是无事可干,就到处拣粪。
大憨是我的大恩人。
        小学三年级时,一次,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小翠家旁边玩当地小孩常玩的碾米游戏。碾米——在一个土坡上凿一个长长的坑道,将土块碾碎,自坑道往下滚落。碾米游戏简单、幼稚,然而,那时的我们乐在其中,其乐无穷。
        快乐原本简单,越幼稚越容易获得快乐。长大之后,不再简单、不复幼稚,于是难以快乐,难得快乐。这是人之为人最大的悲哀,被悲哀网住,在悲哀中死去。
        渴了,我回家喝水。一顿猛灌,小小的肚子圆鼓鼓的,如同一个随时都极有可能爆破的皮球。
        我跑回游戏场地,不见了从家里带过去的游戏工具小锄头,连忙一个个地追问,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支支吾吾。找了好长时间,我大汗淋漓,整个人成了一根——冬天,阳光照耀下,屋檐上开始融化的冰溜子。
        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大憨,中途回家拉一大泡屎,好久才赶回来。大憨一回来就将我拽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锄头被小蓝藏在小翠家的厕所里了。
        小蓝尽管是个女孩子,可是,比同龄的男孩子还要牛高马大,一天到晚一脸的凶神恶煞相。
        我气得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愣头愣脑,冲向小翠家的厕所。小蓝比我动作还要快,挡在厕所门口,恰似珠穆朗玛峰矗立着。
        说真的,当时,我高度恐惧小蓝。我更恐惧我的父亲。锄头是我从家里偷偷摸摸出来的。
        在小伙伴们的围观下,我和小蓝对峙了大半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一脚将小蓝揣进粪坑里。很快,小蓝就淹没在粪水下。我吓傻了。小伙伴尖叫着,一哄而散。说时迟、那时快,大憨扑通进厕所里。
        小蓝拣了一条小命。我的小命一线之悬,危在旦夕。父亲不打死我才怪呢!
        情急之下,我躲进自家的红薯洞里。一跳下去,我就将洞盖推上。红薯洞里非常昏暗,如同一个千年古墓。
        洞里的红薯已经所剩无几,我吃了一根又一根。
        好吃,好吃,太好吃啦!
        我抓握“一根”,送到嘴边时,感觉很不对劲——“红薯”怎么还活蹦乱跳的呢?
鬼,鬼,有鬼!
        我小心谨慎地将洞盖推开一条细缝,借着射进来的光线,定睛一看——天啊,是一只癞蛤蟆!
        红薯洞里,总共大大小小十六只癞蛤蟆。我很想立马逃出红薯洞,犹犹豫豫半天,最终还是留下来了。洞里更安全,洞外有一只比十六只癞蛤蟆还要癞蛤蟆得多的老虎——我的暴跳如雷的父亲。
        突然,我听见上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赶紧屏住呼吸。上面轻声细语:“小犬,小犬。”是大憨!我推开洞盖,大憨跳下来,不偏不倚踩死三只癞蛤蟆。
        “我早就看见你下去了。一个接一个地问我你在哪里,就是不告诉他们。小犬,我是下来和你一起玩躲猫猫的,”大憨低声说,“哇,里面太好玩了!”
        我紧紧地搂住大憨,如同搂住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抑或一座未被淹没的孤峰。
        
        懒人有懒福。
        小学与初中时,我最喜欢和大憨搭伴干活了,尤其是铡猪菜和放牛。有些读者大概不太了解什么是铡猪菜。铡猪菜——保持站立的姿势,不停地用一把长柄的、宽刃朝下的铡刀使劲冲杀水泥筒里盛满的青菜抑或花草之类,以作为猪食。猪肉好吃,猪难养。铡猪菜和推磨一样,头几下好玩,接下来,既累死人,又枯燥极了。
        每次,我都自告奋勇和大憨精诚合作,铡好他家的猪菜之后,铡我家的。我们轮流铡,我铡一百下之后,他接着铡。我铡的时候,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咬牙切齿,一副拼死拼活的样子;手上轻飘飘地,几年没吃一口饭似地。我的一百下眨眼就结束了。大憨铡起猪菜来比杀猪的杀猪还要实诚,卖力到了让我心花一直怒放不已。
        无论我,还是大憨,都必须一边铡,一边自己数数 ;另外一个人监督。这是我和大憨达成一致的协议。我给自己数数时,一不小心,就漏数。大憨一边铡,一边数数——“1、2、3、4、5、6……90、91、92、93、94、95、96、97、98、99、90、91、92、93、94、95、96、97、98、99、90……”我站在旁边一直监督下去,兢兢业业,一本正经,大憨全力以赴地“99、90”“99、90” ……
        我和大憨一起放牛,看牛的只有大憨。我像一只患了“少儿多动症”的兔子,漫山遍野,上窜下跳,到处摸鱼、抓蛇,摘野果子、偷山芋和黄瓜等,和大憨共享美味佳肴。
所谓懒人有懒福,其实是懒人会偷懒。
        沧海桑田,岁月如风,今天的大憨,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凛凛与生机勃勃,一天到晚佝偻着身子,憔悴不堪。大憨的父亲早已去世,几个姐妹都已出嫁,弟弟和弟媳常年在外打工。放牛和换工之外,大憨还要照顾弟弟的几个孩子和瘫痪在床的母亲。每次回老家时,我都会从城里带回来一些好吃的给大憨吃。大憨一见到我就笑成一朵花,阳光灿烂,张得大大的嘴巴里——稀稀拉拉的烂牙齿,个个摇摇欲坠,恰似一棵棵矗立抑或倒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枯树,风吹雨打。
        
        大憨咧开大嘴,笑起来,肩扛的粪箕在蹲在树丛中的我面前晃来晃去,好几次都差一点碰撞到我的嘴巴上。我一把拽下大憨肩上的粪箕,粪箕硕大无比,高高堆起屎。
        大憨要开口说话,我赶紧使劲地摇头。大憨,典型的大嗓门,大喇叭似地,百步之外是个人都能听见。
        “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啦?我才不会告诉别人你在什么地方呢!”大憨龇牙咧嘴地嚷嚷起来,“咱们躲猫猫吧!躲猫猫,躲猫猫,我最喜欢,我最喜欢!”
        我冲上去捂住大憨臭烘烘的嘴巴,依旧能听见大憨的嘟嘟囔囔:“我不是来捉你的!每次,你一钻进这个小树林就会拉一大堆屎,我是来捡屎的。”
        我抱住大憨,泪流不止。大憨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小声说:“小犬,别哭,别哭,打死我,我都不会告诉你爸爸的,你爸爸知道了肯定会会打死你的!”
        我哭得更凶了。大憨紧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五
        高二,文理分科。从小酷爱文学的我阴差阳错到了理科班。学习气氛变得浓重、紧张起来,与日俱增,一天天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体会。要不,接下来怎么可能不止一个同学开始精神异常,甚至不得不休学或者干脆辍学呢?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一来到人世间,我就被推进一种艰难而尴尬的境地之中,不容质疑与分说,无法摆脱,愈陷愈深。不仅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社会背景,还要承担一种代代相传从而越来越沉重的家族责任——光宗耀祖。考上大学(鲤鱼跳龙门),不但是我个人命运的决定性转折 ;而且是我对整个家族,尤其是父母的一种沉甸甸的交代。
        这又何尝是我一个人的境遇呢?
        去年年底,高中同学二十年聚会。高中毕业之后,许多人彼此之间都未曾见过哪怕一次面。奔流的是岁月,改变的是容颜,聚会时,能够一眼就认出来的很少。大家开怀畅饮,高谈阔论。
        突然,一个女同学趴到酒桌上,泣不成声起来。
        女同学现如今,最有成就;想当年,第一次高考就不但冲过悬崖峭壁上的独木桥扬眉吐气,而且杀进了名牌大学光彩照人。
        良久,女同学抬起头来,哽咽着说:“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高考前的一天深夜,我一个人跑到学校前面的大河堤岸上,一直哭到天亮。要不是想到父母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我肯定会跳进滚滚波涛之中,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当时,好累、好累,太苦了,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一想到我的孩子还要这样,我、我、我……”
        同窗时,众人眼中的女同学无论读书,还是考试都轻松自如到了极点。老天爷仅仅眷顾她一个人似地。一些人羡慕她之余,甚至嫉妒起来,私下里添油加醋说三道四。
目睹女同学悲苦的面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心情格外沉重起来。
        过去的,都已经飞逝了。
        现在,孩子都在读书。将来,孩子都逃脱不了高考。
        当年的我们读书与高考就如此地残酷;如今的孩子更加苦不堪言,惨不忍睹。
        一个在省重点高中实验班任教的同学的一席话,如同一枚重磅炸弹,霎那间彻底打破了良久的沉默,将一颗颗本来就非常凄寒的心一股脑儿推下万丈深渊。
        他说:“我带班主任的班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女生,不仅人缘特好,成绩还一直名列前茅。今年,小女生带病参加高考,发挥失常,落榜之后,在父母经营的大酒店的十六层一个房间里跳楼自杀了。霎那间,血肉模糊,一个花季少女啊!小女生是家里的独生女。虽然家里极其富有,但是再多的金钱都换不回一条人命来。没了孩子,就相当于什么都没了。料理好女儿丧事之后,小女生的父母一直坚持住在女儿跳楼的房间里。”
        一个高二休学,一年之后依旧无法正常复学,无可奈何出去打工,至今仍然四处漂泊的同学接着说:“孩子不读书、不高考,就只有出去打工啊!虽然现在打工的境遇比我那时候要强,但是……”
        一个医生同学打断打工同学的话:“现在的孩子,就是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十有八九还不是得出去打工。”
        一个大学教授同学语重心长地说:“现如今,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从幼儿园读到大学毕业,富裕的另当别论,中等的都非常吃力,更何况贫寒的,砸锅卖铁,负债累累啊!”
        
        在高二惨烈的学习竞争的高压下,我开始神经衰弱起来。
        尽管已经疲惫不堪,可是,我还是一半自愿、一半被迫地在书山题海中苦苦挣扎着。
        一次,集体宿舍里,凌晨四点左右,隔壁床铺的同学点亮的蜡烛弄醒我。那个同学正在刻苦攻读。我再也睡不着了,同样点起蜡烛看书。不一会儿,没有吹灭蜡烛,我就重新坠入深而重的梦乡。太困了,太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的蜡烛不仅将脏兮兮的枕头烧着了,还烧上了脏兮兮的头发。我惊醒过来,赶紧下床,慌乱之中,一盆洗脚水,泼向枕头以及隔壁同学硕大无比的脑袋上。隔壁同学也已经忍无可忍地睡着了,蜡烛闪闪烁烁,摇摇欲坠。
        那个时候,几乎每个同学枕头下都窝藏着一根根蜡烛。
        
        不到一年半的高中读书生涯里,最快乐的是高一上半年,学得轻轻松松;玩得痛痛快快。
        除了偶尔回家,一到周末,我就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去学校附近游山玩水。
        我所在的高中——野寨中学依山傍水。站在学校前面的公路上,面对一条游龙一样的大河,心灵随之蜿蜒,纵伸天际。平时,大河清澈如镜、波光粼粼;涨水时,泥沙俱下、波涛滚滚。大河的对面,崇山峻岭连绵起伏。转过身来,整个校园和一个倾斜的山坡难舍难分,融为一体,如同一幅巨幅风景画拔地而起。山坡上参天古木四季常青,唯见一些人工建筑隐隐约约其间,凤毛麟角一样。与其说树木生长在建筑的周围,倒不如说建筑种植在树木中间。校园的背后,汹涌着——山连山的海洋;荡漾着——树连树的波浪。
        星期一到星期五,常常是一到中午和晚上我就跑进学校的图书馆里,如同一头贪婪的小牛犊;发现一本喜欢的书,兴奋得像一只吃错药的跳蚤;找个角落坐下来阅读,安静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有朝一日,即便我能够站到珠穆朗玛峰一样高大的舞台上,婀娜多姿姹紫嫣红,和高一班级元旦晚会的小小舞台比较起来,其中的快乐也都会相形见绌,立马黯然失色。
元旦晚会上,我和同学方太松一起活灵活现了我改编、导演的情景剧——《贼、小男孩和螺丝刀》。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方太松自我介绍:“方圆几百里,太白山上一棵松!”
剧情大体是——
        一个小偷,一把螺丝刀,撬开一家房门,发现屋里只有一个小男孩。小偷问小男孩:“你家大人都去哪儿啦?”小男孩嚎啕大哭起来,说:“妈妈,早就死了。爸爸,偷东西坐牢了。”小偷想到自己的孩子,心潮起起伏伏。小男孩朝着窗外大声哭喊:“爸爸,爸爸!”小偷放弃作案,离开小男孩家时落下螺丝刀,小男孩追出去,高叫:“叔叔,叔叔,螺丝刀,螺丝刀!”
        我表演的是小男孩。节目进行中,许多女生忍不住哭出声来。节目结束,掌声雷鸣。
事后,我无意中看到上面提到的——深夜一个人跑到学校前面大河的堤岸上哭泣的女生的一则日记,其中写道:“元旦晚会上,董鸣鹤表演的小男孩可爱极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高二上学期才过去一小段时间,一天,烈日炎炎似火烧,田野上,喷洒农药的父亲突然一头栽进闷热的稻田里,不省人事。到处捡粪的大憨刚好路过,手忙脚乱地将父亲背回家。
        父亲住进县医院。
        我一得知消息就冲出教室,冲到学校前面的公路上,冲上一辆路过的农用拖拉机。
病床上,父亲骨瘦如柴,气若游丝。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倒下了,家摇摇欲坠。
        医疗费铺天盖地。
        虽然姐姐已经初中辍学,在附近一家私营小藤椅厂里打工,但是,由于我和妹妹都在读书,家里早就负债累累了。父亲住院,无疑雪上加霜。读小学的妹妹面临辍学。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高二才读不到两个月,不顾亲朋好友和老师、同学的极力劝阻,我离开学校,义无反顾地踏上打工谋生的漫漫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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