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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外传(节选)

发布: 2016-7-14 18:10 | 作者: 董鸣鹤



        
        三
        童年是最美好的。美好的容易消逝,最美好的更是如此。我一步迈进初中。初中谈不上幸福,亦说不上痛苦。我跨进高中。不幸从高中开始。很快,我就辍学了。
一写下“辍学”两个字,我的心情立即非常沉重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
        如果岁月能够倒流,情形是不是就会大不一样了?
        即便岁月真的能够倒流,又能变动多少呢?岁月是一条河,里面流过去的不仅是曾经的自己,还是曾经的亲朋好友以及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轮回的你已经学乖了,可是,你能改变其他人吗?
        多少次,我和姐姐、妹妹苦苦哀求祖母和母亲不要吵架,她们不是照样一意孤行,照样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互不退让,大眼瞪小眼,甚至大打出手吗?
        永不磨灭的记忆中,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家经常笼罩在硝烟弥漫之中,很少有安宁的时候。祖母和母亲的针锋相对乃至撕破脸皮基本上都源于祖母殊死捍卫大姑家和小姑家,母亲誓死捍卫两个舅舅家和一个姨妈家。父亲夹在祖母和母亲中间,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两头不是人。几乎每次的家庭战争都以父亲掀翻桌子、板凳,砸碎碗盏和瓢盆,痛打母亲,母亲回娘家,我和姐姐、妹妹吓个半死不拉活、哭个半死不拉活而告终。
        
        五年级暑假,一天,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在高空中。
        全家一起出动,热火朝天在房屋后面的土坝上——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目的是推平和延展土坝,栽上杉树。那个年代,杉树很值钱。我兴奋极了,夹在中间忙得不亦乐乎的同时,隔三差五地恶作剧姐姐和妹妹。姐姐早熟而格外懂事,妹妹性情温顺。
        已经不记得到底为什么了,祖母和母亲突然就争吵上了。
        祖母中年守寡,个性刚强。母亲外表柔弱,内心倔强。
        现在想想,无论何时何地,祖母和母亲两个人吵架都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自从生活在一起,彼此一直看不顺眼——刺眼。
        前生的孽缘。
        祖母和母亲如同两个火炉,噼里啪啦燃烧。祖母不停地往母亲的火炉里添薪加柴,母亲不停地往祖母的火炉里添薪加柴。好长好长时间里,两个人一直客客气气地礼尚往来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上的两个火炉——其中任何一个,都比飘移在天上的巨大的火球还要火暴而热浪滚滚。父亲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恼怒与愤恨,一下子气晕了,扑嗵,仰面倒在土坝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耳边不由自主地回响起妹妹当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祖母上吊自杀的情景,一直盘踞在我的心灵上,成了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噩梦。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我,试图赶走——祖母上吊自杀的样子,每次都无济于事,每次都变本加厉起来。
        一种经历刻骨铭心到一定程度时,就融入你的灵魂——是你的命运了。
        你摆脱得了你的灵魂吗?
        灵魂是生命的灵魂。
        一个人就是死了,还有可能死不瞑目,以至于阴魂不散!
        你逃脱得了你的命运吗?
        命运和人生同在。
        一个人纵使早就离开人世,还有可能被活人褒、贬,还有可能给后代带来幸运或者厄运!
        我是祖母最疼最爱的人。祖母连为我死都心甘情愿。祖母当然不想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一直纠结于祖母的上吊自杀,无法挣脱出来。这何尝不是祖母灵魂与命运的延续呢?祖母的上吊自杀,让我对婚姻和家庭生活产生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与排斥。有朝一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这种“恐惧和排斥”会不会对我的孩子带来一定的影响呢?这种影响,不也会成为我的孩子——命中注定从而永远无法解脱的因果吗?
        祖母上吊自杀的导火索是与母亲的一次天崩地裂的争吵。争吵之后,母亲气呼呼地跑到后山浇菜去了。祖母一个人在家做晚饭。
        
        我从小就和祖母一起睡。很小的时候,祖母抱着我睡。大了一些之后,我睡在祖母的另一头。一到冬天,祖母都会说——我是她暖脚的小火炉。小学与初中,学校离家很近,下午放学或者晚上自习之后,我基本上都会回家。无论严寒,还是酷暑,一到睡觉的时间,我就会连蹦带跳上祖母床上,如同一条“热狗”(火热的小狗)依偎在祖母身边,呼呼大睡起来。高中集体住宿,偶尔回家,我照样和祖母挤一张床。
        我从小就以好吃著称,做梦时都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天半夜,肯定是又魂牵梦绕上了什么好吃的,猛地一大口,我凶狠地咬上了祖母的大脚趾头。据祖母事后回忆——疼醒之后,踹了半天,我依旧咬住不放。
        初中,我痴迷上武侠小说,为了遮人耳目(主要是父亲的耳目),经常晚上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刻苦攻读。
        我一直洋洋得意自己的神不知、鬼不觉——哇,祖母从来都没发觉耶!
        现在回想起来,聪慧、沉静的祖母怎么可能一直发觉不了呢!溺爱自己唯一的孙子,从而装聋作“瞎”罢了。
        
        高一下半年,期中考试之后,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回家的机会,我骑上一辆一个月之前死皮赖脸地从大姑爷家要来的——破旧的自行车,一路引吭高歌,风驰电掣,一百多里,到家了。
        院门死活都推不开,我一下子就翻墙进去了。太小菜一碟啦!恐龙不是生出来的,牛皮不是吹出来的。一道墙都栽跟头了,从小刻苦自学出来的绝技——“飞檐走壁”,不就扯淡啦!
        房屋大门也从里面死死地关了起来。绕到房屋的右边,三下五除二,我几乎不留痕迹地撬开僻屋的小门。
        多少次,父亲一气之下,将我关在房屋外面,不让我回家睡觉。父亲一入睡,祖母就会打开僻屋的小门让我偷偷摸摸进去。
        僻屋横梁上面,悬挂着一根尼龙绳,尼龙绳笔直地吊着祖母。
        祖母晃来晃去,舌头伸得好长、好长,两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年轻时,祖母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平躺在灵床上的祖母,白发苍苍,一脸的沧海桑田。
        我紧紧地握住祖母那只被我咬伤大脚趾头留下伤疤的小脚,死活不放手。我深深知道,只要一松开,祖母就一去不回了。
        祖母出身大户人家,裹小脚,出嫁时,八抬大轿。
        祖母被装进棺材。棺材盖盖上的那一刻起,祖母那只被我在睡梦中咬伤的大脚趾头上的伤疤就永远成了我心中的一块伤疤,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渐变大、加深。
        祖母死了,母亲和祖母的争吵也随之彻彻底底偃旗息鼓了。
        母亲和祖母的争吵怎么可能就此了结呢?
        从此以后,母亲一直活在忏悔之中,不能自拔,愈陷愈深。与已经悄然离开人世的祖母相比,母亲——这个不得不继续活下去的祖母在世时的“生死对头”更悲苦、更凄惨。几年前,我还耳闻目睹了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的同时,怒骂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那苦苦把我拉扯成人的妈!可怜她老人家中年就守寡,一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母亲和祖母的争吵永远都不会停止。
        我的父母百年之后,母亲和祖母的争吵不是还会盘旋和翻滚在我的心中与梦里吗?
这样的家庭不幸,难道只有我和姐姐、妹妹遭遇过吗?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为什么伤害自己的人往往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呢?
        
        四
        高一下半年,期末考试之后一个星期左右,某一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恋恋不舍的床,屁颠屁颠地骑着那辆老爷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学校,拿到了成绩单。
        成绩单“生死攸关”。没人的角落里,手忙脚乱地打开成绩单,我的一颗热气腾腾的心瞬间拔凉拔凉。
        物理老师实事求是地填上了两个耀眼的红色的阿拉伯数字——“36”。这个分数并不低。物理老师极其有个性,与其他老师的做法很不一样,填的不是那学期平时和期中、期末成绩的平均分,仅仅是期末考试那一次的成绩。那次期末物理考试试题之难难于上青天。我这个成绩在班上都名列前茅。我的各科综合排名在全年级同样是佼佼者。我就读的野寨中学是市重点,学生都是优中选优。当时,当地,流行一种说法——只要考上了野寨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踏入大学的门槛了。
        掌握生杀大权的是我的父亲。在我读书的问题上,母亲与父亲恰似鼻孔和鼻子保持高度一致。
        天啊,不及格!简直是该天杀的!
        地啊,红色!肯定要剥皮!
        回家的路途好遥远!
        我一直磨磨蹭蹭,好不容易黏黏呼呼到了离家很近的——初中母校附近的一个池塘旁边。
        我撂倒自行车,钻进池塘堤岸上稀稀疏疏的茅草丛中,一屁股坐下来。
        池塘清澈极了,天光、云影共徘徊,青草、芦苇齐飘摇。灿烂的水面上,一只水鸟在自由自在地游弋,好可爱。冒泡,冒泡,一条条小鱼跳跃。
        太阳在高空中龇牙咧嘴地哈哈大笑,阳光漫射,张牙舞爪。
        一条条小鱼幻化成一颗颗水花。
        整个池塘幻化成那一只水鸟。
        我恨不得立刻变成池塘里的一只奇形怪状的小虫子。
        多快乐呀!
        成绩单上,火红火红的两个阿拉伯数字——“36”红红火火,如同两条盘曲的毒蛇,突然蠕动起来,风驰电掣,分别冲进我的双眼,在我的大脑袋里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我高兴坏了。
        这下子,父母总看不见了吧!
        苦难是悠长的,幸福转瞬即逝。不一会儿,两条凶神恶煞的毒蛇就各自从我的一对招风大耳朵里挣脱出来,鲜血淋漓,不紧不慢地游向成绩单,一步三回头,对我挤眉弄眼,一脸的坏笑。我投桃报李,飞吻连连。等到我彻底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时,两条毒蛇已经回归成绩单温馨的怀抱,蜗居在物理成绩那一栏里,坚如磐石,纹丝不动了。我气急败坏,将成绩单揉成一团,抛弃在池塘边,飞窜出茅草丛,拽起老爷车,一下子跨了上去,一路狂奔。
        斩草,要除根儿,要不,接下来照样绿草茵茵。拉屎,要擦屁股,否则,肯定阻塞下一次的畅通。
        我得意洋洋地高歌起来,鬼哭狼嚎。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抛得了成绩单,抛不了——家。流得了泪水,流不下眼睛;丢得了成绩单的身,丢不下——父母的一颗牵肠挂肚成绩单的心。
        我垂头丧气起来,如同一根干枯的稻草。
        吃回头草的马才是好马,知错就改的孩子还是好孩子。
        但愿成绩单还在池塘边呼呼大睡!
        会不会被刚才和我一样——窝在池塘边的毛草丛中有滋有味地观赏美景的野狗当作佳肴给吃了呢?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我猛地调转车头,连人带车,差一点冲进路旁一个粪坑里。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不知道粪坑包容的是大粪吗?闻不出大粪臭哄哄吗?为什么偏偏将厕所安置在大路边呀?方便来来往往的路人吗?果真如此,做好人做到底,弄一扇门关上呀!
        我以最快的速度扑到池塘边。幸运的是,成绩单还在,不缺胳膊、不断腿。不幸的是,成绩单上面安家落户了一坨屎,飞扬跋扈,热气腾腾。根据我小时候长期的拣粪经验分析、判断,狗屎确凿无疑。我气坏了,四处寻寻觅觅那条刚才和我相依为命的野狗评理。除了一坨屎,狗毛都找不到一根,野狗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那条野狗还是非常够朋友的——拉的屎不偏不倚地将红色的“36”分盖个严严实实,真可谓用心良苦矣!
        小心翼翼地,我扒拉掉成绩单上的狗屎。经过一番折腾,两个不久前还威风凛凛、气势汹汹的阿拉伯数字——“36”已经模模糊糊起来,形容枯槁,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我灵机一动,当机立断,雷厉风行——掏出一只钢笔认认真真地涂改起成绩单来。钢笔是学校奖励的。高一上半年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三。钢笔水是黑色的。描了半天,越描越黑。不一会儿,超级不及格的“36”分就堂而皇之地变成了极其优秀的“86”分。
        啊哈,简直就是原创!只不过,比其它科目的分数浓墨重彩、大气磅礴,颜色略微有些怪异罢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钻出碧绿的茅草丛,一抬头,迎面站立着一个老伯白发苍苍、满面沟壑纵横,吓得我嗷嗷直叫起来。老伯一脸的凝重,严肃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转身就要离开。老伯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 :“娃,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要想不开呀!是不是考试考砸啦?娃,这次考砸了,还有下一次呀!命只有一条!娃,读书的的确确是农家子弟最好的出路,可是,走不下去了,咱就不走了,行不?娃,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是一个‘活’ 呀!出去打工照样是一个‘活’呀!好死不如赖活!娃,你不能死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的命不是一个人的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到十七岁,我的女儿,高考,高考,跳、跳……”
        老伯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老泪纵横。
        
        离开老伯之后,我一路狂奔到家门口,犹犹豫豫好大一会儿,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厨房里,张牙舞爪出来我熟悉到了极点以至于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父亲的咆哮声。连人带车,我拐进房屋左边茂密的树丛中,小心谨慎地窝藏起来,如同一只耗子。
一颗残阳滴滴血。
        阳光嘻嘻哈哈在树丛里,金灿灿的,水淋淋。我静悄悄地伸出摊开的手掌,猛地抓握一大缕阳光,慢慢地、慢慢地舒张开来,手掌上面除了调整物理考试成绩留下的一滩墨水痕迹,一无所有。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李商隐的诗《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黄昏,空旷的古原上,李商隐长发飘飘,身后屁颠屁颠地跟着一个光头小书童。小书童挑着一担子书,从不读书。
        那个小书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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