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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访谈:枯燥使灵魂长智慧

发布: 2015-11-05 15:07 | 作者: 鲁毅



        欣赏那些摆在书架上的中外经典作家之困难,与发现当代或周围优秀作者之困难是相同的。而如果能多欣赏中外经典,必也更能多发现当代和周围的优秀作者。大多数人,尤其是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诗人,欣赏和创作的其实都是一些小资的东西,尽管他们在生活上恰恰又是最不屑于小资的。即是说,他们创作和精神上是小资的,生活和行为上则是反小资的。诗歌中尤其存在着庞大的诗歌中产阶级趣味队伍,各有自己追随的名牌和共同的名牌,尤其是平时聚会就如同生活中的中产阶级平时聚会大谈汽车、股市、红酒、楼价、子女教育、社会热点那样,兴致勃勃谈论文学和诗歌中的最新行情。大多数作家尤其是诗人,在欣赏文学作品时是怯懦的,他们只会跟小众之风,因为这是最安全的。这种欣赏力的狭隘,会慢慢内化,如同内心存在着一个极权政府,你根本不敢使自己被能感动自己的东西感动。
        我觉得读书数量多,不如读书层次多。读什么意味着关注什么,关注什么影响着读什么。我自己长期的关注点是人生的意义,世界的极终真理,这些会涉及哲学和宗教;诗歌和文学本身的意义和终极真理;翻译与翻译的意义和终极目标;还喜欢听古典音乐,也会留心古典音乐的演绎与翻译之间的相似之处,以及音乐欣赏与文学欣赏之间的关系。当然还有各种个人爱好和趣味。这些加起来,当我们打开一本书时,可能会有某一点先引起我的兴趣,然后着迷,着迷意味着信服,信服意味着那本书其他关注点又会引起我好奇。现在读书尤其是读经典的能力超高,像个小孩对一切充满好奇,很多以前看不下去的现在变成至爱,以前的至爱如果重读也必然又有新发现或新评估,这就使得整个阅读变得很刺激,只是苦于时间太少。
        鲁毅:你是新闻翻译员,翻译和写作某种程度上也是你的第二职业,而你总是愿意使自己处于工作的过程或状态中——某种创造性的工作,从无中生有的工作。你是怎么理解你所从事的艺术——工作的?除了工作,你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的享乐,你所过的是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最低限度的要求。你没有移动电话,你通过邮件跟朋友联系,你不愿把时间耗费在无谓的事情上,等等。
        黄灿然:工作相对简单,也不沉闷,不机械,因为虽然是新闻翻译,但翻译本身毕竟包含创造性活动。另外,新闻翻译最初几年的训练和实践,对我的文学翻译十分重要。那个量非常大,对于理解力和翻译技巧的提高都有莫大裨益。文学翻译,不妨称为业余,尽管这业余在读者看来更像专业。创作则是个人生活和正职及业余工作的精神维系。你不妨设想一下,我的创作与任何作家没有什么不同。跟着呢,很多作家也有一份工作,相当于我的新闻翻译。另外,很多作家还要参加各种活动,无论交朋友,旅行,演讲,开会,而我在这方面接近零,而把节省的时间给予文学翻译。
        你提到享乐,在我看来享乐很容易变成被乐所享。任何人要发挥所长,就必须及早放弃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必定是浪费精力和时间又令人烦恼的,但它们都以享乐的形式出现。这也可以说是顿悟,当然顿悟是有很多层次的,但有一点就是,顿悟主要是为了让一些有特殊才能和使命的人设的。如果顿悟而没有使命,那剩余精力和剩余生命怎么打发?这世界是一些人傍着另一些人生活,而且还对被傍的人要求多多,被傍的人也是人,劳心劳力,所以他们必须尽早顿悟,清除自我,灭掉这些方面的烦恼,才能集中精神和力量,甘心情愿地舍弃自己去为别人做事。在某种意义上,我把自己视为为某种使命而暂且寄居世上。这使命和才能有某种关系,就翻译而言,这才能是从一代代人的努力那里吸取的,譬如说我是靠英汉词典学英文和翻译的,而英汉词典是英语词典和英汉词典工作者几代人努力的结果,你把很多精华吸取到身上来,你无论是基于感激、回报还是责任,都不能浪费这才能,因为这才能不是你的。诗歌也可做如是观,但诗歌特别神秘,诗人的真正生命是在他死去那一刻才开始的,你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一个传承者,但你必须相信自己是。我对我正在做的事情,依然可以用十多年前读《薄迦梵歌》时深受启发的一句话来形容:行动而不计成果。享乐就像青年时代一些诗歌技巧,而现在忘记技巧不也正是传说中的境界吗?
        鲁毅:你从日常重复的、贫乏的生活中领悟的奇迹般的感受,我把它理解成一种超出我们所能解释的快乐或幸福感,如果不是如此,那么它是一种类似于宗教性的感受吗?从这一点看,你成为了一个神秘论者了吗?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奇迹存在的最终证明是“诗”吗?还有,这一奇妙的过程也与你在《奇迹集》的自述中对自己写作的三个阶段的描述相符,而那是来自于禅宗的语录。
        黄灿然:我那奇迹般的感受,既是幸福感也是宗教性的,从笼统的宗教角度说,近似于一种狂喜。那是一种持续好几个月的高潮状态,然后逐渐消退。也可以说,是一场与世界的恋爱。然后世界恢复常态,如同恋人不再神秘。但你从此知道世界不只是世界,你不只是你。在《奇迹集》中与世界的恋爱之前,也就是在写《我的灵魂》某些诗的几年中,我一直处于对世界的爱慕中,如同恋爱之前对恋人的爱慕。但那种状态虽然极其充分,却很难也很少表达于诗中,如同恋爱之前对恋人表达爱慕的机会是如此之少和如此拐弯抹角,基本上只是暗示。简言之,你是在亲身体验人生中或宗教中某种传说中的奇迹,你成为见证人,而《奇迹集》就是某种证词。因为我是诗人,所有我用诗来表达。而从诗的角度看,则是诗发生了奇迹,同样也是亲历了传说中的神灵附体。
        我不是神秘论者,但相信神秘,因为我的梦想总会成真,我的预感总会实现,虽然成真和实现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远远超出一般考验期,然后在你已完全忘记多年之后突然降临,这时你才想起这曾是你梦想你预感的。在写诗、学英语、做翻译的过程中,也全都包含这类漫长的考验期。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只要有耐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有传说中的东西都会通过你重新讲述一遍。伊丽莎白·毕晓普曾说,她的诗服膺三样东西:简单、准确、神秘。我觉得,这三个元素基本上把诗的大部分真理说出来了。如果有前两个元素而没有后一个元素,就欠缺了什么,那种诗外的东西,那种向诗外的夜空仰望的东西;如果有神秘而没有简单和准确,便会失去奇迹感,因为奇迹总是发生简单和准确所包含的事物中。
        
        (3)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 
        鲁毅:我们还是要再一次地回到你的工作、生活所在的地方——香港。它是中西两大文化传统影响下的产物,这地方具有一种独特的市民文化和气息,比如说茶餐厅——这也是在你的诗里面出现得比较频密的一个词——这一在香港随处可见的场所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它是不是比较贴切地体现了你的思想里的平民意识?如同茶餐厅一样,你的诗也具有时下的作品难得一见的人情味。
        黄灿然:香港没有什么咖啡馆,近年才有些咖啡馆连锁店,但没有街坊味。茶餐厅又是餐馆,我很少在茶餐厅吃饭,只喝咖啡。茶餐厅中午高峰期主要是服务上班族,我都是在非繁忙时间上茶餐厅。你不用说你要什么,他们都知道,也没有任何客套话,服务员也没有什么“服务”意识——譬如说,像我在湾仔上班时,晚饭都是在同一家西餐厅吃牛排,服务员都很有礼貌。由于茶餐厅是我起床后跟世界接触的场所,所以它进入我的诗便很自然了。在茶餐厅里,既有每天打照面的人,又总会有新顾客。老顾客会有新故事新表情,如同新顾客有似曾相识的动作。总之它既熟悉又新鲜,本身既是现实又是外面更大的现实的缩影。禁烟后,坐在茶餐厅门口喝咖啡抽烟,我是静的,街头是流动的,每一刻都不一样,更丰富,对面山上的树林永远看不厌。事实上我写文章,与茶餐厅的关系比诗还要密切:一篇长文章经常历时数周甚至几个月,我经常是每天在茶餐厅想出一个意念,草稿出来后,更多的修改意念也都是在茶餐厅出炉的。应该说茶餐厅及其周围的丰富性不是平民意识可以涵括的。
        鲁毅:既然谈到茶餐厅,必然要涉及到东西两大文化传统的影响,而这恰恰也是你其中一本随笔集的主题。我们别无选择地生活在前人的阴影下,这既意味着我们继承了某种传统,或者站在他们的肩膀上,但也可以说是身处他们巨大体量的阻挡而产生的黑暗范围里,窒息的感觉,一切被穷尽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地缠绕着我们。你长时间地关注这一问题,用你的诗、随笔、翻译去探讨。关于这一问题,你最新的一些观点是怎样的?
        黄灿然:传统的刺激是双重的,一是古典作品太多了,而你接触愈多就感到可读和要读的东西还在成倍成倍地增长,你原本正觉得无书可读,再无新奇,此刻突然发现天地才初开呢。另一个刺激是,通过打开这第三只眼,你也想回过来重估与重新发现现当代作品。尤其是,由于外国古典作品都是现代汉语译本,那么以前看不出好处的东西,到底是翻译语言问题还是我们自己的感受力问题,也都得重估,重估之后就直接表现在你的创作中,不是简单被动地受影响,而是你原本就潜存着某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因为你的现当代美学观念而被你长期压抑着,甚至长期视为陈腔滥调。所以就阅读古典而言,牵涉到你的能力,也即欣赏能力;就创作上吸取古典而言,则牵涉到你的胆量,敢不敢释放自己被压抑的潜力的胆量。
        但是,如果你尚未读进传统,尤其是较年轻的话,无疑你将持怀疑态度,因为你根本看不出哪怕是一个震惊你的、有张力的、强劲碰撞的、奇异跳跃的、闪电般的隐喻的、风暴般的气势的句子。好了,这些形容词所包含的东西,都是现代的东西,都像油炸、辛辣、刺激、高蛋白的食物和调料,你已习惯于吃它们,而且你期待更高的浓度。而传统的,是粗粮、根茎类、果仁类、新鲜疏菜。你得调整过来。而你要调整,无非基于三个理由:一、你遇到健康危机,二、你自然而然吃腻了油炸食品,三、你因为别人患上各种疾病而及早意识到调整的必要。当然,另一个是你并没有调整,你原本喜欢粗茶淡饭。
        中国古典作品使用的是我们的传统语言,那些诗人和作品都是我们熟悉的,如果不是语言上的熟悉,也是文学基因上的熟悉,如果不是实际深入阅读的熟悉,也是道听途说的熟悉。只要我们进入这个传统,由于它在诗歌方面尤其有着完整的起始、发展、高峰、下降、衰落、结束的过程,所以这个王国对于我们思考诗人的命运、风格的盛衰、流派的浮沉、语言的革新等等,都有很多可以借鉴的地方,很多诗歌脉络、很多诗人形象可供我们比较,用来反观我们自己,以及帮助确立我们自己的位置,或鼓励我们朝着某个方向前进,或警告我们哪条路是死路。外国古典作品同样可供我们借鉴和比较。我们还可以通过不断发现我们喜欢的古典诗人,来增强和扩大我们的视域和感受力,反过来增加和扩大我们对外国诗人和本国当代和周围诗人的发掘力和发现力。我们还可以通过我们对这些古典诗人的个人见解,来丰富我们对古典诗人的评价传统。总之,只要我们积极,则传统就是活的,我们也就参与对它的更新和再塑造之中。
        鲁毅:从你的大量作品里面,隐约地我们看到某些伟大的身影闪烁其中,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西方的现代诗人布罗茨基和中国古代诗人杜甫这一对,他们似乎构成了你的诗歌美学最为核心的部分,你能够给我们谈一下你在他们那里所看到的“同”和“异”吗?他们既穿越了时空也穿越了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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