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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访谈:枯燥使灵魂长智慧

发布: 2015-11-05 15:07 | 作者: 鲁毅



        鲁毅:你一直以来拥有一份稳定新闻翻译员的工作,再也没有过别的了。我忘了是哪个作家说过的话:重要的是为了艺术而谋生,而不是相反。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黄灿然:这种表面上稳定和三点式生活,其实也不平稳。我早已确定自己后半生都是要用来服务别人的,不再为自己考虑。而我服务别人的方式就是做翻译。但翻译稿费之低实在是不能提的。文学翻译越多,越认真,就越穷,常常要写点报纸文章补贴。基本上,我做翻译甚至比写诗还惨,写诗就是不赚钱而已,而且实际用的时间很少,翻译占去大量时间,实际上变成赔本。每天的文学翻译稿费不够买一包烟。我的新闻翻译正职确保我一份基本收入,而这份工作本身由于非常熟练,所以不用思考,也没有人际关系和办公室政治之类的。它的另一个好处是,尽管单调,但它像一个电插头,让我接通现实,使我保持存在感。我认为上下班是好事。人很贱,时间多了就容易腐败。所以我现在过的是平稳又脆弱甚至岌岌可危的生活,但这种生活第一对翻译质量和数量都有好处,第二对诗歌可能也有好处,只是诗歌是神秘的东西,不能预测。
        我想这还不仅仅是为艺术而谋生或相反的问题。在我看来,当我们单调和孤独的时候,心灵才真正启动,我们才真正是在接触世界、理解世界、与世界交流。而且只有在单调和孤独中,这接触、理解和交流才没有障碍,也才是纯净的。赫拉克利特说,枯燥使灵魂长智慧和善良。
        鲁毅:你的世界,让我们粗略地去概括它:你的家人,你的公司同事、你的工厂工友、你在街上看到碰到的普通人,它们最后都进入了你的诗里, 你能说说作为词语的世界跟真实的世界的区别吗?或者这只是个伪问题?
        黄灿然:所有的诗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自传,又都是写别人。同样地,所有的过去经验都活在当下。基本上,我肉体上较丰富的生活,在三十岁前完成,那是涵括中国各种层次的经验的生活。之后是精神较丰富的发展,以及总结和消化前半生,又在这一切的基础上开始一种新生活。前半生有非常多美的东西,包括童年天堂般的生活,但并不怀念,后半生在地狱里,也就是在这个世界上,靠自己发掘美和天堂。中医有个说法,如果你童年和少年时代早睡早起,那时候储备的能量有可能供你使用一辈子。我想所谓生活经验也是这样。曾有年轻诗人向我抱怨说,他没有生活,不像我。我说天呀,我哪里有生活,我这十多年来的生活你都亲眼目睹,还有更乏味的吗,而你天南地北走,还不断转换工作,怎么说没生活呢?其实我既是反驳他也是反驳我自己。就是说,他的生活可能跟诗中表现出来的生活无关,正如我枯燥的生活跟我诗中表现的生活无关。这是境界、视域或世界观的层次问题。当你进入另一个层次,你从前和眼下的经验全部都要重新洗牌。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足够的气把它变成诗。
        如果我们心灵足够强大,感受力足够强大,一天的经历就足够让你一生写不完。如果你有一万个层次或视域,则一天就是一个大千世界,一个丰富的宇宙。反过来说,我们一生无非是用几个层次和视域来感受同一天的东西而已,但已足够构成一位杰出诗人以至伟大诗人。大多数人一生就只有一个层次,但去得够尽的话,也已能有大成就。
        鲁毅:某种意义上,比起土生的香港作家,你明显是个内地作家,但比起内地作家,你则显得不那么内地了,你是个香港作家,某种程度上,你是在自己的母语环境中成为了外国人。身处这么一个微妙的处境,对你来说,是你的优势所在吧?既能避免强大的意识形态的影响(它带来的是简单化的宏大叙事),又能避开某种内地文学圈的名利场逻辑。
        黄灿然:这个身份的问题我现在已经完全忘了。整部文学史,无论中外,基本上就是流亡、放逐、自我放逐、移位、失散、无家的历史。肉体的流亡之外还有精神和内心的流亡。香港有些东西是很了不起的,譬如说就创作环境而言,香港确是恶劣的,但有些香港作家包括我自己,是先认了这点,然后坚持下去。香港几代诗人努力写自己的地方,自己的环境,整体而言十分独特,这是我十分重视的,而我恰好成了香港诗歌最系统的读者,编了两部较全面的香港诗选。内地作家,现在很难把他们当成一个整体看,因为很多作家也是单干的,但我参加过内地一次作家会议,吃住都是超五星级的,我觉得这非常可怕,一个作家不要说多,一年一两次甚至几年一次都足以悄悄被腐蚀。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你的资格和理由越充分就只能愈证明你麻木。香港面临的是商业化,人们较容易以生存压力为理由把生存放在第一位,我认为这同样是不必要的。
        鲁毅:你是个远离文学名利场的诗人(单从地理上看离中心也确实是够远的),出乎意料的,你却又是所有的当代作家里离读者最近的,你不但在报刊上发表诗歌,也在上面介绍外国的文学情况,更不断地通过翻译,让读者能够接触到最好的译诗和译文,更让我们惊愕的是,你还是豆瓣上最活跃的作家,拥有自己的小站,跟读者有多方面的互动。这恰恰是我们的作家很不屑于去做的事情,你能说说你的看法吗?
        黄灿然:名利场,无论你站得多么远,你都逃不出它的吸引力。所以得划出一些界线,确立一些原则。很早的时候我受了普希金的感动,就告诉自己,只要你有一个读者像你读普希金那样读你,你就成立了。后来,我告诉自己,如果成绩有十分,而让人看到三分,就该满足了;如果被人看到五分,那是顶点了,超出这个就必须想办法阻止。如果还有人说你好话,那就算做意外之财。
        我的诗,很长时间是在地下刊物发表的。后来,通过那些从地下刊物选诗的诗选传播。再后来,有些报刊杂志会定期发我一些诗。相对而言,我很少在官方诗刊上发表作品。我特别喜欢在报刊上发表,不是因为它们大众化,而是因为在报刊尤其是报纸上发诗是搞突然袭击,读者没想到要读诗,突然就翻到一首诗或一组诗了。毫无偏见毫无成见,这才是诗最动人的被读时刻。至于翻译,这是我投入最多时间的工作,我说过,这是服务别人的工作。见到好东西想介绍给中文读者,而这又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个中译和英译的热情读者,我感激那些译者,所以我报答的方式是译给别人看。至于豆瓣的小站,我也是把它当成一个任务来接受,就像翻译任务,然后认真去完成。一本书,一句话,一段文章,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把好东西介绍给读者,这与我做翻译的理念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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