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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引》選

发布: 2015-6-18 09:17 | 作者: 丁威仁



        才不過十多年的發展,據二○○一年教育部的統計資料顯示,約76.93%十歲至十八歲的兒童與青少年,最常於假日時的休閒活動是『看電視、錄影帶及聽音樂』,排名第二的約占45.31%,也就是『打電動及上網』。另外,根據二○○四年富邦文教基金會的調查,國中與高中生使用網路的時間,多以玩電玩作為上網最主要的活動,平均每天約兩小時。換言之,電玩娛樂已經變成未成年人重要的休閒活動,占據他們休閒時間有越來越長的趨勢。
        寫到現在,妳是否開始懷疑我寫的好像不是小說,卻又不像散文,當然一定不是詩。沒錯,我親愛的孩子,這本書對我而言是一本拆散時空與文體的小說,就像解構現實世界的虛擬網路,所有裡面的叨絮、獨白以及那些家族的故事,都被我割裂在這些關鍵詞當中,需要作為女兒的妳,以及作為讀者的你們,仔細地還原、拼貼,或許才能組合出一個完整的風景,就像我們的網路世界,如此地破碎,如此地零散,卻似乎可以在一段線性的時間裡,找出一種生命的模式。
        親愛的女兒,妳父親半生的生命史,幾乎無法以一種時序作為敘述的歷程,這些關鍵詞都是一個小星球,所有的悲歡離合在這本銀河般的小說裡,相互交錯互構,你可以從任何一個關鍵字開始閱讀,也可以在任何一個關鍵字中闔上書本,就像你打開電腦上網時的隨性自然,滑鼠的鼠標總是在螢幕裡偶爾無聊、偶爾有意義的游移且猶疑著,讀這本小說亦然。
        
        關鍵詞:願望
        
        睡前打開電腦,翻閱著這兩年的相簿,父親的笑容在相片裡依舊如此清晰,我的眼淚不禁從眼角狂奔而出,還記得前段時日,牽妳的手走在公園,妳突然不說話了,我問妳怎麼了,妳說想爺爺。是啊,這個公園是你們祖孫最常遊戲活動的地方,難怪妳總是想起爺爺的身影。
        退休這件事,對於妳爺爺的生命不啻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一方面他終於可以不再一年回家一次,能夠享受天倫之樂;另一方面他卻開始憂心經濟的來源,被資遣的補償金是否可以支付家用直到三個小孩都開始工作為止。尤其是我,在一個念完博士就立即流浪的時代,是家裡面最期待,卻又必須面對高學歷可能失業的殘酷現實,所以那時只有七十公斤不到的妳父親,就跟妳爺爺討論了一件可以說是賭注的事情,就是增胖。
        女兒,妳還記得嗎?妳跟妳奶奶與妳姨以前整天都叫我減重,甚至於妳姨還找出了一個七分鐘的網路影像,要求我每日按著畫面的動作,進行有規律的減重運動,但女兒妳知道嗎?過去的我可是身材標準、前途無量的新科狀元,同時還是補習班名嘴,在讀博士班時,就是靠著補習班教書的收入,加上妳奶奶的生活津貼,才能撐到畢業。話扯遠了,妳一定好奇我為何要增胖,其實說穿了很簡單,為了我謀職的順利,不想浪費掉無意義的時間在當兵,所以如果能夠讓自己自然地體重上昇,或許就可以只當十二天的國民兵,這樣也就能趕上新一波的大學教師遴聘。
        我跟妳說,要在幾個月內增重近三十公斤,基本上是一件很難的事情,而且也會對身體帶來高度的負荷,而妳爹我如今身體狀況時好時壞,應該就是當時所留下來的後遺症。
        有兩種東西對於增重有極效:養樂多與奶昔。每天至少要喝三瓶以上的養樂多,而且必須集中在晚上飲用,再配合睡前用喝的方式,吃掉已然融化的奶昔,切記不可以吃冰的,一定要等奶昔融化以後,咕嚕咕嚕地捏著鼻子從喉頭灌入。加上三餐必須有一餐披薩,一餐速食的炸雞,另外千萬不能運動,除了例行工作之外,就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成果在一個月後就會明顯呈現。(我現在覺得當時沒有得到糖尿病,真是上天庇佑。)
        妳或許會問我這個賭注成功沒有,當時妳爺爺花了三天的時間深思熟慮後,答應了我做這一場豪賭,而妳奶奶自始至終是反對的。但妳父親四十歲不到就已經在國立大學專任八年,且職等是副教授,與這個賭注有最直接的關係。
        其實,那十二天的國民兵,是我一生中相當新鮮的記憶之一,在不到兩周的時間裡,我幾乎看完了一整個連的左手掌心,甚至連旅長都派人請我過去,幫他算算是否會官運亨通,以至於我洗澡的地方跟排長一樣獨立隔間,偶爾還有肯德基與珍珠奶茶可以吃喝。妳問我,原來老爸會看手相喔?其實,那只是隨便矇人的,反正長官問起,一定就談官運,小兵問起,應該就是愛情或事業,命相我倒不會,誘導訊問之後,借題發揮,再加一點心理學的分析,這我倒可以唬爛得頭頭是道,這十二天也就在反覆地摸摸手(雖然都是男人汗溼的手),與每天晚上看第一屆世界棒球經典賽中,悄悄度過了。
        話又扯遠了,總之妳爺爺退休之後,本來常常把自己鎖在南港家裡,面對一個螢幕,看他的股票漲跌,但自從妳三歲以後回到臺北,就變成了爺爺的精神支柱,也因為妳,讓他會牽著妳走出戶外,留下許多你們爺倆到處踏青的足跡與相片,也正是因為我的賭注成功,加上妳的來到,讓我的父親、妳的祖父更加珍惜自己退休後的生活,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被宣告了罹患癌症這個必須面對的命運,而這時妳爺爺才六十歲左右。
        妳剛睡,看著妳紅撲撲的雙頰,越來越可愛(萌)的樣子,很心疼妳這幾年在成長上的缺憾,還記得去年全家族幾乎忙翻,一邊處理妳太奶奶往生尾七與告別式,另一邊則處理妳爺爺可能無法康復的狀況。那時妳不僅很乖,而且還會偷偷地說「我好擔心爺爺」、「我希望爺爺快點好起來」、「我以後講話都會小聲一點,不吵爺爺」等等童言童語,早熟的心靈裡,充滿著對於親人的愛。
        但妳爺爺晚年最大的心願之一,卻是在他離開後一年,我才完成。
        他在世時三大心願,就是盼望能親手把妳姑姑嫁出去,盼望能夠看到妳叔叔生子,以及妳父親升等副教授。第一個心願在你姑姑的結婚典禮上已經完成,尤其是屏東的那場宴客,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氣力,撐完整個典禮與宴會。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堅毅。十八年前,妳爺爺擔任陽明海運某遠洋輪的副水手長,在某次航行中,某個不知名的海域,他吊掛輪船外油漆船身,蔚藍無比的海面經過陽光的照射,據說他在暈眩裡看到了許多幻象,像是互相折射的鏡子。然後,迸的一聲,連接他與現實的繩結,突然斷了。我想,妳會問我,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因為妳奶奶某天在整理父親遺留的信件時,打開了這一封信,講述了這個故事,並且告訴我,這是妳爺爺第一次在信中寫下「我愛妳」三個字,這封信是妳奶奶最珍貴的信件,一封死裡逃生的家書。
        這件事的拼圖,是由妳爺爺的家書與妳奶奶的口述所完成的,其中有許多的不可解,或許源自回憶的稀釋,或許是因為他們刻意淡化此事,但那條連接現實的繩結,它的斷裂,卻是我近來夢中最常出現的意象,只是一端繫在父親的手腕,一端繫在我的手腕,最後繃斷的卻是父親那端,反作用力總是把我推到現實。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妳爺爺在大腸癌開刀切除那天,病床推進手術室前所說的話,看來相當豁達:「十七年前,我早就該離開了,上天多給了我十七年,現在祂要收回了,我們更要知道感恩。」 
        大腸癌治療方式仍以手術切除為主。包括切除病變處及周邊的健康組織。要不是父親簽下醫學實驗同意書,我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那腐蝕繩結的元兇,它是一團深紅色的組織,質地堅硬,周圍突起的小凸點,總是讓我想起很多災難片的異形。其實,病人在手術前必須清潔腸道,以防感染發生。而醫師會在手術切除腫瘤後,將大腸兩端斷裂處的健康部位接合,如果不能再接合的話,醫師會在腹部製作一收集排泄物的開口,也就是造口,而病人則暫時或永久性地用一個特別的袋子覆蓋在造口處以收集排泄物。術後送進ICU的父親,一個經歷過大海中孤獨泅泳的父親,卻以無力的聲音喊痛,那一聲可能會被星光大道評審判定出局的轉音,卻是足以使我崩潰大哭的求生呼喊。
        主治醫師說,暫時的結腸造口術是需要的,假設有必要進行第二次手術,就要決定肛門的括約肌是否保留,也就是說, 假使術後的恢復不佳,就必須施行永久性人工肛門造口術。一般而言,腫瘤位於肛門上方五公分以內,不宜保留肛門括約肌,宜採取永久性的造口。這是我第二次進ICU了,第一次是因著初識好友淋巴癌末期的轉移,即將與他進行生命的告別,而這一次望著術後麻醉未褪,意識未清的父親,聽著氧氣面罩下他澹妄的言語,不斷重複:「為什麼是我…」。回憶起檢查得知大腸癌那幾日他的豁達,才發現那最真實的聲音,是父親的恐懼與不解。 
        「十七年前,我早就該離開了,上天多給了我十七年,現在祂要收回了,我們更要知道感恩。」這句話仍經常縈繞於我的夢中,極度真實。而那時醫生的宣判:「他肝的腫瘤已十幾公分,肺部也出現了兩個小紅點…」也仍在我每日的腦海裡糾纏著,無法離去。
        不知道妳還有沒有印象,妳爺爺火葬那天的情景。至少對我而言,父親的肉身就將化為骨灰,永恆的密封在瓷罐中,我實有不甘,父親的人生才走了六十有五,最後四年還是在病痛中度過,我們連長期盡孝的機會都沒有,卻總是給他帶來災難。就像他一邊承受身體上化療的痛苦,卻必須接受我離婚同時第一次升等沒通過的事實,我知道這個精神上的打擊對他甚大,但他卻支持了我的決定,也分享他對我這段婚姻的看法,那時我才慢慢知道我的父親是一個明理的父親,而我居然已經三、十四歲才懂得他。想想,自己真是不孝至極。
        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苦難的日子,奶奶先於父親而走,當母親早上七點接到叔叔打來說奶奶突然離世的消息,當下我與母親不知道該不該跟纏綿病榻的父親講這件事,當我趕去醫院看到奶奶祥和的面容時,我跟母親決定告訴父親這個噩耗。我知道,我必須拭去父親的淚滴,收集成一杯童年的記憶,讓我的背影與父親的童年交錯,夢境中,奶奶牽著父親的兒時,我卻在遠方盪著鞦韆,原來那同時是我的青春。
        一個兩代水手的家庭,奶奶粗糙的雙手與母親重疊,而我卻是軸心,在鄉音無改的日子裡,她們把疲倦寫在我們的成長日記,我怎還得起,身為長孫,從小帶來的災難何其地多,奶奶總是認為頑劣代表聰明,叛逆因為壓力,總是在母親盛怒之後,偷偷帶我買一支冰棒,一包糖果,甚至於到我成年以後,還記得我的農曆生日,每年都包箇紅包給我,而我卻記不得所有應該紀念的日子。
        有一天,我扶著步履蹣跚的父親,爬上三樓,看著他拖著癌末的病體,日漸沉重,我在他的臥室裡輕輕抱著他,跟他悄聲說「兒子愛您,您一定要撐下去,」已經不知多久沒跟父親說愛這個字了,看著他緊緊握著我的手,眼眶含淚,卻無力言語,我知道他已經收到我對他的愛,也逐漸了解我們的願望,經常是殘忍到無法達成。
        父親說他要安靜且舒適的走,不要插管,不要氣切。而我們卻違背了他的願望,因為我們知道他同時也希望撐到他母親火化出殯的那一日後,再走。而他辦到了,奶奶安葬後的隔日凌晨,父親走了,而我正在從台中趕回臺北的高速公路上,那最後一面,我終究是沒見著,奶奶的也是。
        這些事情,我想那時的妳應該都不知道,也無從理解,未來妳也將面對我的離去,在生老病死面前,我的願望跟妳爺爺一樣,女兒,請妳記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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