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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引》選

发布: 2015-6-18 09:17 | 作者: 丁威仁



        這個關鍵詞讀到這兒,女兒是否感覺毛骨悚然,其實我要說的是,這些鬼故事或者是所謂七大不思議的傳說,根本就是一堆不同時空的人,經過口傳加油添醋的結果,而且以後一定會繼續隨時代變化下去,如果妳不信的話,我可以告訴妳,中興大學那個傳說的最終決定版其實是妳父親杜撰出來的,沒想到卻流傳最廣,後來我就以一篇鬼故事把它寫定發表,叫做〈電梯〉:
        雄仔對錶,差十秒就午夜零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秒針對準十二的剎那,按下編號十二電梯的向上鍵,然後進去。
        這棟大樓只有十二層,雄仔有點猶豫地輕按十二那個鈕,然後小心翼翼地靠在電梯的角落,彷彿在等待些什麼。
        昨晚,他跟朋友打賭,要來挑戰這傳說中的第十二號電梯,現在有點後悔,畢竟睹贏了也不過是一頓晚餐。
        燈號從一慢慢爬升,突然在八停住了,雄仔的背脊發涼,拜託,電梯不會故障了吧。剛纔失了神,老舊的電梯似乎繼續運轉,只不過它痛苦的喘息聲,空隆空隆,好像是動物脖子被硬生生扭斷的聲音,讓人全身發麻。
        雄仔盯著燈號,咦,燈號跑到了十一,居然熄了,而電梯砰的一聲,停在那裡。
        不安的感覺慢慢浮現雄仔腦海,平常相當鐵齒的他,再一次想起昨晚自己的豪邁,幹,老子沒有怕的啦,來什麼東西我就跟他說哈囉,最好是妖嬌美麗的女鬼,來一砲也不錯…
        後悔好像也沒用,雄仔狂按一樓鍵,電梯依舊杵在那裡,他不經意的抬頭,才發現燈號出現的數字是:十三。
        十三?疑問才浮上心頭,電梯的對講機突然發出女性幽幽的聲音:「還…還…還…」,一陣雜音擾亂了雄仔的思緒。
        突然電梯門緩緩打開,有點許久未上油的不順,嘰嘰嘰的聲音刺耳,直到門開了一半,方才止歇,而門卻已不動。
        雄仔並沒有勇氣從開了一半的門縫中向外張望,他往後靠在牆上,只聽見對講機又發出聲響:「還…還…還…」,雄仔鼓足勇氣大喊,像是要驅逐自己恐懼的情緒:「幹,還什麼東西,有本事出來啊,老子幹了你。」話剛講完,對講機的雜音突然消失,只剩下簡單乾淨的聲音重複…
        「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半開的電梯裡,伸出一隻黑色的手,手上臥著一顆,不,半顆混著淡白色與紅褐色汁液,只剩下一粒眼珠掛在眼窩的頭顱。
        它,沒有頭髮。
        女兒,你讀到最後害怕嗎?另外一篇〈敲牆聲〉也是我以同一個主角書寫的鬼故事,所謂的隔牆有鬼,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叩…叩…叩…」
        雄仔住的雅房,隔音實在不好,以前常聽到隔壁在深夜傳來貓叫的聲音,但聲調的起伏與跌宕,似乎又不像是貓叫。後來,還是處男的他,才搞清楚那原來是健康教育課本裡教過的事情。好不容易那對體力很好的男女搬走,結果來了個更煩人的,每天凌晨固定十二點,就發出敲打牆壁的聲音,有節奏也有規律,不是「叩…叩…叩…」,就是「叩叩…叩叩…叩叩…」,只不過這個時間都是雄仔準備入眠的時刻,原本應該可以幫助睡眠的複沓聲,聽在需要安靜的雄仔耳裡,更是折磨。
        雄仔不是沒想過跟這個新搬來的住戶溝通溝通,只是任何時候敲門,都無人應門,連凌晨十二點時也不例外,偏偏雄仔詢問其他室友,大家都說沒見過新來的住戶,也不曾聽見什麼敲打牆壁的聲音。終於,按捺不住的雄仔,打了個電話去問房東。
        「房東太太,我是雄仔,201號房的,我隔壁是不是有一位新搬來的住戶?」
        「沒有啊,202是空的啊,你要給我介紹喔?」
        掛上電話後,雄仔總覺得怪怪的,如果沒有住戶,那怎會發出「叩叩叩」的聲音,他決定晚上去探個究竟。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今天敲牆的聲音怎麼這麼急,雄仔不禁嘀咕起來,但伴隨而來的卻是一點點的恐懼與好奇,他披上一件禦寒外套,躡手躡腳地走到202號房門前,刻意地配合從門縫傳出的節奏「叩叩叩…叩叩叩…」敲門,依舊無人回應,他試著輕輕轉動門把,沒想到門居然沒鎖,雄仔用力嚥了口水,決定開門搞個清楚。
        一個頸部以上沒有東西的女子,正拿著自己長髮的頭顱,撞擊牆壁。「嗚…嗚…嗚…」的含糊呻吟,與「叩…叩…叩…」的敲擊聲,連續不斷。這時,女子手上的頭,突然轉過來對著無端闖入的阿雄,咧嘴笑了。而右邊眼眶裡,什麼也沒有。
        突然,左眼掉在地上,滾到雄仔的腳尖前面…
        父親寫這一個關鍵詞,其實並非在挑戰妳的恐懼極限,但我其實不信邪且鐵齒的,譬如說如果有一天妳臥室裡的衣櫃裡發出被貓刮抓的聲響時,妳會去打開那個櫃子嗎?肯定不會,妳如果你住家裡,會找我看看是什麼情形,住外頭妳就應該找隔壁鄰居或是室友,幫忙查看狀況,因為按著所有恐怖電影的模式,只要打開了,你就會被吸進櫃子,消失無蹤。
        女兒,我相信妳透過這個關鍵詞的敘事,應該已經逐漸明白,這年頭最讓人感到恐懼的應該不是鬼,而是賴活著的人,鬼也是人心杜撰出來的。
        心頭有鬼,謂之愧。
        
        關鍵詞:情詩
        
        女兒,是否妳經由課本而熟悉的情詩仍是徐志摩的「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知道嗎?這首詩正好證明了徐志摩在愛情上的不負責任,竟然到現在大家依然傳頌著這首〈偶然〉,真是讓我大惑不解,難道年輕人的愛情觀,真的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嗎?
        女兒,其實愛情在我書寫中的題材,比例是最高的。我極度渴愛,愛情的確是我一生迄今書寫的最大宗主題。妳是否現在也因為愛情而感覺苦惱?請妳耐心給父親一個關鍵詞的時間,讓父親跟妳聊聊關於詩與我的愛情觀。
        曾有研究者在我的詩中指出一種基調,認為我的詩,尤其是大量的情詩,幾乎沒有任何一首是快樂的,而且裡面的敘述者我往往處於一個「卑微」或是「被背叛」的位置。的確,縱使在任何感情關係最美好的當下,我的書寫仍然帶有淡淡的哀傷,就更別說感情崩毀前後的書寫,那種悲劇性是極度高張的。
        我不信任愛情,卻又極度需求愛情,我以為自己了解女人,卻總是深陷於無法自拔的荒謬中活著。我欲求著跟愛情有關的一切,我以詩宣洩愛情裡的無力,在愛情面前,我難以寫出快樂的情緒,或者穩定的氛圍,我總是認為一切都如季節一樣,會不斷遞嬗,悲劇會無限輪迴。
        與妳姨相戀之前,我都在一個矛盾中活著,我想成為愛情裡主導的關鍵性位置,卻往往被動地等待每一段關係從美好到崩潰的過程,而我竟無法且無力改變,這些狀態就會呈現在我的詩中,不管是一般的情詩,或是像〈新特洛伊〉這一首龐大的敘事史詩,都是在講述我所無法控制的愛情:我從來不是主旋律,而是和弦。
        睡眠曾經是我最害怕的事之一,因為我認為一覺睡醒後,這世界會迅速變化到我不認識的方向,包括愛情的崩毀。因為經歷過太多次背叛,都是在無法掌握的狀態下,都在睡醒之時,愛情倏然敗亡。所以,我寧願清醒地看著一切如何消逝,而不是被動地看著一切崩潰。
        我到現在都無法了解自己,更遑論愛情,詩對我而言,或許跟他人都不一樣,詩是我的骨血、我的肉,我寫詩是為了記錄並療癒我的存在生命,而不一定要去挖掘真相。對我而言,這世界的所有事物與情感,包括自己,都是不可能完全了解的,因為都在不確定中不斷變化,我們掌握不住變化,無法理解變化,而我的詩只是反映出我身心與客體交會後的流轉而已。
        我其實害怕以詩挖掘愛情的礦坑,但是我又不得不向下探勘那些我不信任的地層,我總是害怕每日起床後,失去了我所愛的對象客體,卻沒有理由。所以我寫情詩,或許為了預言自己的下場,如果預言成真,我的痛苦會相對減低,如果預言錯誤,我就能繼續穩定的活著。所以,我的情詩並非只是愛情的驗屍官,因為那些詩都在ing與ed之間游移,縱使我從未對愛情和女人深刻了解過,但我的情詩卻會繼續書寫下去,因為愛情是我存在價值的核心之一。若要我分析自身痛苦與快樂的原因,大概都是因為愛。
        愛不得苦,愛得則樂,但樂又是一種苦,如此循環不已,無有了期。所以我的詩不可能出現絕對的完美,或許某首詩能夠給你們高潮,但卻無法讓我生命的曲線達到像是嗑藥那樣的放縱,我詩作的高潮不在於情緒的層次,而在於精神的層次,在於缺陷。
        我認為真正的完美來自於不斷出現的缺憾,能夠痛苦就是一種完美,而不是快樂。然而,痛苦與快樂應該都是情緒的表象,而不是深沉的精神層次。人沒辦法分出何謂純粹的痛苦與純粹的快樂,所有的情緒都蘊含著它的對立面,只是比例多少而已。
        所以沒有純粹痛苦的我,也沒有純粹快樂的我,或者可以說在我的生命裡,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痛苦混合著百分之十五的快樂,剩下百分之五,是無法定義的情緒,那種情緒就是詩作的調味品,所有的痛苦與快樂會因著那個調味品,而產生不同的節奏與內涵。
        絕假純真,早就是李卓吾這位先知在明代時就已揭櫫的創作真理,要回到一種純真的生命,其實不難,只要你願意目空一切已然社會化的人、事、物,那麼你就可以用最真實的生命看待一切外物客體,當然你的書寫本身就能夠與那些虛偽劃清界限。
        許多的殘缺與坑洞,作為人,尤其是詩人都必須面對而不可逃避,所以我以詩戳穿人性的偽善,就是因為我極度哀傷於自身必須要在失卻真實的世界裡活著,所以我孤獨,但我必須以孤鳥的狀態飛越荒蕪,無論是愛情的或是人生的。所以我不抵禦,我以詩對抗一切殘缺與哀傷,詩就是我的力量。反而是那些偽詐者要想辦法抵禦我的詩和語言,所以我的孤獨在於我看見了太多的虛偽與噁心,當我用詩作指陳的時候,卻無法給予他們致命的一擊,甚至於仍要與這個社會與文化的泥沼繼續共存。
        後來我會問自己,我為何要以詩向宇宙發出求救訊號?我為何要以詩在哀傷中重塑力量?我的詩就是宇宙,我的詩就是力量,我的詩就是良知,我的詩就是目空一切的太陽。這世界本來就殘缺,只要殘缺的真實,就是完美。問題在於太多人想要以荒誕的方法去遮掩自己的殘缺,最後人變假了,文字也因此變得更假。因而我當然希望變成一個被書寫在文學史上的不和諧音,我不想假掰的說願意被人遺忘,這樣講與那些虛偽的作家沒有兩樣。但我相信我會與謝靈運和李白一樣,成為一個時代裡的絕對,而不是相對。
        如果有導演想要拍攝我的愛情傳奇,千萬不要弄得像人間四月天這種氛圍一樣,我盼望變成一齣偶像劇,或是一部好萊塢洒狗血的電影,越煽情越好,最好把我生命裡的糾結與痛楚,以最殘忍與赤裸的方式呈現。因為,我的生命裡沒有永恆,連記憶這種「假性的永恆」,都不在我的大腦中,也只有這樣,我才能不斷地在變動中寫下詩作。當然,我前述所盼望的日常,並非盼望永恆,只是盼望一種變動下的暫時安頓與靜止。
        寫詩是我最自由的時刻,同時也正在越過心靈與精神的牢獄,找一個沒有邊際的前方。我的情詩大多是我撥開傷口,藉著痛楚自我療癒的過程,我厭惡虛假的文字與人生,如果要我在「過與不及」中做下選擇,我寧願「過」,也不願把自己隱藏到「不及」的模糊。
        女兒,妳應該已經懂得,太多人都已經世故到虛偽了,甚至有的人臉上的面具已經跟臉融為一體,無法挽救了,而我依舊相信我的詩,可以對他們產生療癒與救贖。女兒,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妳能讀懂我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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