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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引》選

发布: 2015-6-18 09:17 | 作者: 丁威仁



        孩子,妳將過八歲的生日,看著妳熟睡的樣子,正逐漸厚實的小手拳拳,偶爾向空中揮動幾下,像是跟我宣示著妳的存在。而我,從知道妳存在的剎那,縱使是我想像中的胚胎,我已決定要當一個理想的父親。雖然實際總比想像來得艱辛複雜,但我確定妳和我仍有一條看不見的、虛擬的臍帶,將我們的未來綁在一起,無論妳將如何選擇存在的姿態,我都會以我的生命守護妳,絕不會片面地撕毀這份紅色的合約。
        孩子啊,妳的父親擁有一頂荊棘般的桂冠,他們都叫我「詩人」,但我卻無法大量為妳書寫。我不是偏心,我對妳的愛是一座龐大的建築,那個愛的結構無法以最精確的言語丈量,我必須以另一種書寫的形式呈現:絮絮叨叨、斷斷裂裂、反反覆覆,有如夢囈一般的言語,才能將那無以言喻,且帶著某種神祕的情感,以近似魔幻的文字舞蹈,說給妳聽。
        我總覺得人生的責任極其複雜且充滿謬誤,在妳存在之前,我甚且懷疑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我既相信愛,且耽溺於每一段必然走向毀滅的愛情,卻又懷疑愛,於是可以為了愛的忠貞,而打算捨棄生命。然而我卻又並非忠貞的,第一次婚姻之前的各段愛情,有如偶像劇一般峰迴路轉。其實,在離婚之前,我仍然像是一團混亂且分不清楚顏色區塊的雲朵,在渴愛與付出當中轉圈,直到崩潰。
        而離婚之後的新戀情,似乎也在自身性格的導致下,逐步走向解離,直到接近四十的這兩年,才從妳一直稱為姨的女人身上,找到了一道開啟生命嶄新視野的窗,推開窗,才認識到自己四十歲以前的封閉與不足,包括愛情。
        孩子,妳有這樣的父親,不知道是幸或者不幸?
        於是,我打算以生命裡經歷過的關鍵性詞條,打散那些原有的時序以及文體,透過精心設計的「索引」,跟妳講述作為父親的我,四十年來的舊事遺跡。也許妳會產生荒誕、感傷、哀慟、驚歎等等無以名狀的情緒,但作為妳的詩人父親,第一次以非詩的方式預先囤積這些倉庫裡的陳穀,也是為了讓妳在成長之後,或許於一個憂鬱且好奇的尷尬年紀,透過這一本與妳提前預約的小說,藉著父親為妳安排的敘事索引與詞條,拼湊出我半生的身影,讓妳徹底且深刻地穿越我的一切,同時也讓妳能夠認知自己存在的前因後果。
        孩子,這本小說的書寫過程,是我一面檢視過去生命與家族交疊的歷史,卻又同時呈現妳所不知的父親個人史,藉著我替妳選擇的一百個詞條,穿針引線,築出一列或許可以替妳心靈遮風避雨的屋簷。所以我需要妳拿起這本書閱讀之前,先安靜的閉上眼睛,回憶有關我們及家族的任何影像,然後再帶著這本結構特殊的小說進入我們父女的時空。妳會發現每一個詞條裡的敘事,不再孤立,而是一種網路節點的連綴,是紙上的超文本(Hypertext),妳會讀到家族對妳父親的影響,以及做父親對於妳的叨絮。
        女兒,或許當妳到了翻開此書的年齡時,我已經離開這個惱人的宇宙,那就請妳仔細地透過這本書,補充妳所不知道的父親生命史,透過索引查詢這一百個穿越時空、解構時空的詞條,然後像小時候一般,再次牽起我虛擬的手……
        
        關鍵詞:出生
        
        我出生的地點據說是一個漁村,非常奇怪的,問了許多親戚,竟然都沒人能說得清楚,總之從大範圍來說是國境之北,叫做基隆的地方。據說妳的奶奶和爺爺,就是我的父親與母親,開始談戀愛的年紀,正好是省立基中與基隆高商兩個學校的學生經常不小心邂逅的時代。據說我父親年輕的時很像後來軍教片裡的知名影星:庹宗華,每天都有來自基隆各地的女學生,想盡辦法偷偷塞情書給他,路上還有星探開出各種下流或者優渥的條件,想誘引他涉足五光十色的演藝空間。據說,是我奶奶,妳的曾祖母以生命威脅,這件事才就此作罷;而我母親卻是頂著清湯掛麵,帶著靦腆笑容的乖女孩,我已經不能想像如此帥又正的男高中生,為何會看上這個並不起眼,可能又缺牙,安靜不愛說話的高商女孩,雖然當我有意識以來,發現這個女孩在罵她的小孩時,簡直是歇斯底里,各國語言交相運用,極度流利。
        他們陷入了熱戀,雖然熱戀的開始沒人能說得清楚──我問過他們,以及妳的曾祖父母,還有妳的叔公、姑婆等一堆親戚,沒有人有任何相關的記憶,連兩位主角都刻意避開不談那一段往事,搞得我一頭霧水,只能發揮中文系專業的本領,透過有限的資料,重建那個牽手接吻的現場。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反正妳爺爺就是我父親小的時候,住在一個不起眼的村落。孩子,不要問我那個村落叫什麼,也從來沒人說得清楚,反正記憶永遠都是不斷翻修新製。總之我爺爺、奶奶、父親、叔叔、姑姑一家人住在村落底端最小的那間漏水磚屋裡,爺爺跑船,是陽明海運裡的一位無名水手,一年半載才回家幾日,所以我父親等三個小孩,年齡的隔間都相當懸殊,導致我母親嫁入之後還要照顧年幼的小姑與小叔。
        總之,妳曾祖父母都以妳祖父能考上省立基中為榮,甚至認為家裡很快就會出一個進士,丁家就會因此受到地方尊重,成為古代所謂的大戶人家,所以他們早就準備了大串的鞭炮,就等我父親考上大學的時候,來炫耀一番,孩子,妳不要懷疑,那個年代的大學錄取率不到一成,不像現在這個用鼻子寫都能考上的年代。但那時他們並不知道,這個理想居然要在數十年後由孫子,就是妳的父親來達成,而妳的祖父卻繼承了家業,在陽明海運跑船養家,妳的祖母則重蹈了妳曾祖母的覆轍,三個孩子的年齡必須拉大差距,以便於獨立撫養。
        妳問我,鞭炮呢?反正老家在雨城,房子不牢靠又鎮日漏水,鞭炮早就預言般地潮濕無用。
        反正,我父親就這樣放棄了一堆暗戀她的可愛妹妹,選擇了我的母親,一個缺牙靦腆的女孩。老實說,我覺得這個決定實在不智,而且超蠢,但如果他們不在一起,我和妳又怎會來到世上。總之,兩個人莫名奇妙的熱戀了,才發現兩家住得很近,就在十字路口的兩端,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彼此的存在呢?管他的,這種浮濫又可笑的愛情故事,總是出現在租書店裡,但至少沒有變成幾米筆下的《向左走,向右走》就好。當然,接下來他們就跟當時一般的男女一樣約會、看電影、逛公園,偶爾去當時時興的咖啡館或牛排館過過紀念日,直到某日,不小心終於發生了俗稱擦槍走火,或者是轉大人的重要事件,然後妳父親就是我,在三個月後被證明了真實存在。
        
        歷史在敘述時總是簡省的,而且必須經過敘述者融通淘汰後,加以誇飾與象徵的處理,才會穿著忠實的外套呈現,所以凡歷史絕不可能客觀,一定要透過敘述者的主觀意識,剪裁客觀的史料,做成合身的外套,才能販售給讀者顧客。所以,孩子,千萬不要覺得妳爺爺奶奶是還在讀書就發生這個難以啟口的事,我所謂的「直到某日」,其實一轉眼就過了好幾年,那時妳爺爺正在機場當所謂的空少,妳奶奶考上調查局在桃園實習,兩家人也早已有了婚姻的默契。
        關於婚姻這回事,到底是誰發明的,以契約將兩個人,不,是原先相互無關的兩家人綁在一起,又不是辦門號送手機,婚姻這個約一綁就必須直到老死,除非其中有人片面毀棄此約,並且以實際行動,譬如通姦、家暴之類的,證明自己對於這段婚姻已經沒有留戀的必要,但通常會吃上官司,由跟你家更無關的公正人士,來判決你們的未來。所以,孩子,我要妳知道,妳父親是開明的,未來結婚與否由妳自主決定,至少右手斷掌的妳,未來或許是個獨立自主且強勢的女性,就像上次我只不過是稍微兇妳一下,妳居然一整天連正眼都不瞧我,直到我道歉,拜託,那時妳才六個月不到,唉。
        妳爺爺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先上車後補票」的事實,但妳聰明的父親從小就以自己的生日,和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比對推算,終於得出這個他們無法遮掩的真實。但我一直不懂,為何要去掩飾「先有後婚」這件事,又不是不婚,大家也負起了擦槍走火以後的責任,而且這算是雙喜臨門,有什麼見不得人。更何況男女之間,大家都知道的啦,慾火焚身的時候,誰管得了那麼多,反正照著小時候偷看A片的情節,簡化地完成儀式就是。妳問我為什麼要簡化?孩子,如果都按照電視所教的去作,這世界的多數男人,多半都會變成殘廢。當然,妳父親依舊是開明的,如果妳想要嘗試所謂的禁果,按法律規定是成年以後,而且從妳開始識字的時候,我就會讓妳接觸所謂的女性主義書籍或繪本,相信因妳先天的斷掌天賦,加上後天的努力學習,妳一定可以操控這世界的男人,就像妳親生母親曾經把我當玩偶三年一樣。  
        孩子,對不起,老爸只是發個牢騷。我們趕快再回到妳祖父母的故事上。總之他們後來順利的結婚了,我母親也脫離了過去生養她的父母,從姓氏到自由,跟著我父親移轉到了婆家,當然偉人就誕生了。
        一個偉人的誕生,應該都有個傳說作為背景,最好還播放氣勢磅礡的音樂襯底。《史記》卷八〈高祖本紀〉:「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按著這個典故,漢高祖這個流氓皇帝,原來是蛟龍和他母親交合的產物,用當代的語言翻譯,就是「人獸交」所生的嬰兒,然後劉太公概括承受了一切,當然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劉太公是因為恐懼,還是其他的原因,接受了這個非己所出的嬰孩,至少令人慶幸的,漢高祖長得跟人無異,只是耳朵長了些。
        總之,無論是哪一方面的偉人,總會有個創生傳說被製造出來,透過傳播,使內容更加豐富,也更加怪誕。還好,妳父親的誕生,並非因妳祖母踏在巨人的腳印上,回家後懷孕;或是夢裡出現太陽或流星撞進腹部,導致有身。至少,可以紮實地確定是妳祖父在結婚前的某次酒醉之後播的種,只不過我誕生的那一天,夜晚風雨交加,母親難產,醫師當下決定剖腹取卵。還好,是個男嬰,雖然不太健康。
        我的誕生,最大的意義並不在傳宗接代,反而衍生了婆媳問題,兩個女人往往因為搶著抱我而發生戰爭,正在大西洋上漂流的父親,當然無法成為母親的奧援,所以這場戰爭往往是由我強勢的奶奶,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孩子,妳知道嗎?我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毅然決意台中定居,但這卻是我悲傷的起點,同時也奠定了我們必須相依為命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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