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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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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被他的现实生活落下了,现在它来找他,或者是他又找到了它,总之他们中的一个又被另一个拣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尽管曾经发生这样的事情,手心里的这颗石头或者贝壳看多了也没那么漂亮,可能还有些讨厌,他或它由于一个灵感和一时的失控突然把它或他用力丢向空中,仿佛试图——并以为这样可以——打碎天空。他躺在床上感到周围的一切正在无声的复原,他非常肯定明天世界还会是它平时的样子。但是平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L决定先在心里把明天做出来。明天首先是一张肚皮的飞行表演它飞舞着,鼓起来,然后瘪下去。我饿了,L想。他坐起来,从床上下去,他下得很慢,好像从很高的地方降落似的。
        看来他饿了,L想。
        终于从床铺来到地面,他把脚伸进棉拖鞋里,然后安静的走路。他的胃开始有节奏的感到疼痛,脚下却很柔软,好像他是踩在自己的胃里行走。就在他从床上的一横变成地上的一竖的短短一瞬,一下子全亮了,窗外的大鱼正在翻身,房间里所有颜色较浅的东西都能大概看清,但他仍然按照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一片漆黑来设计行走的 方式,一种摸索的方式。他能看得见,但好像这是一个只属于他个人的秘密,一个他必须保守的秘密。他甚至差点在卧室的门上撞一下,他夸张的、接近于蓄意攻击 的用手撑了一下那道门,制造了砰的一声轻响。
        他自相矛盾的想,这道他看不见的门是突然冒出来跟他捣乱的,就是这扇原木色的、装着不锈钢门锁的木门,门背后粘着一个小熊图形的塑料挂钩,但什么也没有挂在上面,那小熊的笑容似乎就是这道门对他作出的不怀好意的表示。走出卧室以后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凉意使他的膀胱像存放过久的苹果,沉甸甸的缩成一团,还有 一股发酵后的甜酒味道透出来。他把手插在睡衣里摸自己的肚皮,一种色调阴暗的舒适感慢慢的在体表摊开,越来越稀薄,直到消失,像掉进水里的几滴墨汁。
        我又变瘦了,去厨房前他先想到这句话,以便巩固他寻找食物的决心。他继续向胃的深处走去,整座建筑的消化功能随着他的脚步向他聚拢过来,形成一阵强有力的冲动。哦,不好……。 他中途拐了道弯去了厕所。坐圈是放下来的,马桶好像一只空心的鞋跟上摆着一副张开的假牙,这种联想使他产生了恶作剧般的愉快心情。别跑,他猛的坐上去。咬我的屁股啊,哦,他轻轻呻吟了一声。秋天啊,秋天啊,他还没想好怎么顺着这个词念叨下去,整个季节就挺进了他背后敞着的窗户,贴着他的身体向前开了过去。 他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上的皮肤:一只拔了毛的、煮熟的公鸡?把窗户合上,好多了,冷还在继续,但很平静。他闭上眼睛,让缩进眼皮里的自我像一枚埋 在厚厚的果肉里的果核,而果实正在十一月底的河水中下沉。但肠胃里突发的骚乱使他沉到一半的大脑被一只鼓噪的乌鸦掳走,抛向半空。在重新和马桶上的压迫动 作重合在一起之后,他为自己的排泄量感到惊喜,好像他曾经吃掉一个完整的星球。好,把它们拉干净,舒服。
        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天气主要呈现石灰天和烟灰天;天空将会十分拥挤,局部地区将有小片天空掉下来。一段走样的早广播响起,一个字正腔圆的侏儒在他的脑袋里 播报天气预报,嗞啦,电流像词语的尾巴飞快的缩进他的嘴角。他从马桶上起来,采取对屁股和手都比较稳妥的方式,把卫生纸对折后擦了擦高高撅起屁股,接着换 了一张纸,重复了一次。一条栓在他的胃和脑之间的意识链条牵着他笔直走向他的目标:到厨房去——厨房有冰箱——冰箱里有可以吃的东西——我 需要这些东西。明天上午多羽毛,下午转蝙蝠;没有风力,没有风向。他面对电冰箱,就向面对往事的仓库,许多关于食物和寒冷的记忆涌向门口等待他拉开把手。 生鸡蛋和晚饭留下的剩菜,芹菜、丝瓜、青椒或者茄子炒肉、有时也会有鸡肉或鱼肉,通常不够丰盛,但也不寒酸,只是冷藏的家常,没有家常以外的特征。L发现自己不是第一次求助于这台冰箱,而且他认为自己不是刚刚发现,而是,很可能,一直都清楚这一点。今天最高温度等于明天最低温度;夜间有飞蛾,请关好门窗。他小心翼翼的拉开门,没有锋利的冰雪的爪牙从门里扑过来,只有不符合实情的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哦,这里面有生活”,他清晰的看到了生活的内部构造:上下排列的一层和另一层白色方格子里面凌乱的陈列着一些有包装的或者没有包装的东西,他看到自己在第五层方格里面对着一台冰箱的剖白目瞪口呆。“全部都可以吃”,他把第四层里雪白的床取出来,连同床上的女人一起咬一口、嚼起来,女儿买的奶油蛋糕,过头的香滑滋味使它像一条肥胖的、又加倍膨胀的花的舌头。
        厨房的后窗朝向小区侧面的街道,他走向窗口看自己的冰箱以外的生活内容,看那些不在什么里面的人不停的走动。但现在还没有人给他看。要说没有人却还有一个。 他本来看不到这个人,但后来看到了。再后来他肯定这是一个男人。在窗户下面,水龙头在洗手池的上空无辜的伸出来,像一个受刑者,像奶牛被过度使用的乳头。 池底纠结在一起的芹菜叶和两片柠檬被水冲刷和浸泡了太久,却反而苍白得流露出一种脱水的迹象,像低成本恐怖片里演员常化的腐尸妆。
        这个肮脏的,全身具有废弃物特征的男人突然出现窗户下面,就像是从这条下水道里排出去的,在对应“剩”、“脏”、“臭”、“恶心”这些形容词和“鼻涕”、“阴沟”、“浮尸”、“酸奶”等名词(好吧,酸奶是一个意外)的菜叶和柠檬中间甚至可以发现似乎是他留下的污迹。很显然,下水道针对他的“冲”的行为并没有因为他“在外面”的这个状态而停止,他一下子到了路的另外一边,就像是被折叠过去的。他站了一会,在滴露洗手液瓶子和布满雨斑的玻璃背后。然后一辆装着旧家具的拖斗小货车突然飞驰过去——突然得仿佛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汽车——撞飞了他凝视的目光,与此同时,转身走开:两个人分别以归来和离去的方式。
        看来他快要想起来了,L想。
        L走 进客厅。大窗户的采光效果很出色,所以在这里早晨来得更早些,地板中央的立方体光块在暗红色窗帘的掩映下呈现半液化的状态,像淡红色的水蜜桃果冻,其中的明与暗主要以褶子的形式颤动、游移和变化着,其中透露出友好,似乎是客厅作为家人内部的公共场所和对外公开程度最高的会客场所遗留下来的大量的欢迎和分享的气氛在这里凝聚成长期不散的胶状物。
        客厅左侧,离地半米高的穿衣镜(它本身足有一米高)刚刚苏醒过来,里面的男人睡眼稀松的看着L,随后在镜面展开一副不满的表情,他想告诉他:你很胖,别人也许不会这么强调,但你自己知道自己很胖。L不得不承认,并深感抱歉。但他同时又安慰他,胖也不算很不好,过于健壮和结实反而更难忍受,这样的身体排斥任何式样的衣服,只热衷赤身裸体,即使穿着紧身衣,也跟画在身上的没有区别。男人在镜子里安静的看着L,看了一会,朝他举起了手臂,要把什么交给他。而L似乎以为对方需要帮助,立刻也把手伸过去。嗯,他表现的过于热心了,反而像是另有企图。熟悉的疼顺着手指滑进来,啊,L看到自己的手臂高速里疼奔驰着,其中一些直行的疼在经过臂肘时拥堵起来:道路在前方中断,一道指示牌显示禁止通行的命令,另外一部分疼拐过弯继续上行,经由肩头到颈部和后背的开阔地停靠下来。“唉,关节炎!哎呀,颈椎病!”L突然对自己的骨骼了如指掌。他的面前,镜子是一大幅X光照片,卡在框里的骨架像一副鱼刺,惊人的完整——某条大鱼精确的减去所有鱼肉以后剩下的部分,一个讲究的吃鱼能手执行了这道减法。而在抬起的手肘和扭动的脖子两个部位,各有一盏小红灯在闪烁个不停。
        突然他的神色不安起来,表露出急于要去做件什么事的样子,但他显然还没找到那件事,他的双手紧张的绞在一起,时不时的互相捏几下,仿佛特别需要彼此鼓励,他的眼睛胡乱扫视着房间,像两只受惊的飞蛾到处乱飞,最后终于,落在阳台前端的洗衣机上,然后放慢速度,爬到旁边盛放待洗衣物的塑料篮子里,在一件男式衬衣 上面落脚,它的纯棉质地让它们乐意蹲伏在上面。L走过去,把衬衣从篮子里捞出来,在这件天蓝色的衬衣上,多数纽扣规矩的卡在扣眼上面,展开来看,好像衣服还穿在一个很薄的身体上。不管它同意不同意,对我来说,很合身。
        在窗外,石灰天底部的表皮已经剥落,露出几处火红色的狐狸尾巴。白色或灰色的羽毛盖住了右边大半个天空,它们并不分明,而是都纠结在一起,给人被什么动物舔 过一遍的印象,再留心一些,不难发现在里面还混杂着几抹作为征兆的黑色蝙蝠晕。每换一个角度,无声炸弹都会在对应的位置炸出一个洞来,刺眼的阳光列队从洞 里突围出来,它们在树叶里、草丛中解散,成为一颗颗跳动的白色光豆。L突然伸了一个懒腰,一件事情飞离他的身体,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啪,破了,放出一丝霉味儿但很快就消散了。果然在足够的睡眠之后,一切都会好转。身体机能恢复高调的运转,存在感在身体里艰涩的迂回,落实每个部位的可靠性,像金属片在N字形的槽中用力划过。许多声音这时在他的脑袋里响起来,此起彼伏,好像里面正在拍卖一件抢手货。出价的声音越升越高,在他的头顶结成一张嘶叫的网。成交。松果体小锤敲打耳膜:玎玲玎玲玎玲。这就对了,该醒醒了,L想。另一位L批准了他。
        闹钟的轰鸣声催促着回潮的意识扑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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