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3
        
        在户外,天空操纵日夜的黑白印刷术在人口众多的城市里频频失效,形成了棋盘一样黑白交错的方格,巨型建筑物正面宽敞的街道,在月光和路灯等彻夜不熄的公共光 源的辐射范围里是一幅让人格外疲惫的永昼景象,人群好像被光能驱动的机器,不得不走个不停,但就在侧后方,被大片阴影覆盖的窄小巷道却空无人迹。
        一辆停在巷口的出租车跨越或连接了明与暗,成为一处有着类似于黄昏和黎明的过渡性质的、显而易见却又不失神秘感的临时住所。“就到这里吧”,司机说,然后把L先生留给了背后的阴影和雨后肮脏的积水——这里是野猫的超级市场,里面可以找到一切它们所需要的东西。对这种严正的警告L先生感到畏惧,他有理由相信自己的这次跟踪是一个卑劣的行为,而且被跟踪的对象又是一个有足够的头脑可以揭穿他,并有能力轻易的惩罚他的人,所以他顺从的停了下来,看着司机越走越远,就像看着自己越走越远。
        人和自己的关系就是这样。出于对自身的胆怯感到羞愧,或者也由于胆怯,L先生想通过一次跑题回避当下的挫败感和自卑感。他继续深思,很多人以为他和自己是指向相同的概念,或者至少是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伙伴,但其实在最好的情况 下它们也只是重合在一起,它们一起出生所以不得不结伴走一段,到了某个年头他就和自己分道扬镳,他继续向前,自己却顺着原路折返回去。回忆正是人探望自己 的方式,当自己离开以后,人开始回忆,起初他看到自己在很近的地方,几个月或者几年前,但越往后他和自己的距离也就越远。在回忆里,一个中年人看到青年的自己,一个老人看到童年的自己,一个临终的人可以看到自己的降生。基于这套公式,L先生时常估算自己的寿命并时常告知自己:我们还有时间。
        还在出租车上的时候,L没 有进行任何有关时间的思考,但原因恰恰是他认为自己没有时间这样做。现在的情况非常紧急,我不能继续胡思乱想,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好像有个在水面练字的巨人撕碎了天上的一片被写坏的湖水,大颗的雨点密集的摔在车窗上,从粒度饱满、活力十足的一颗被压成僵死的一滩并发出代表生命和下落都在瞬间被撞击制止的“啪”的一声,无数的“啪”纠缠在一起,像一挺火力无穷无尽的机关枪,威胁着车内手无寸铁的L先生。
        这样怎么行?再这样下去就太可怕了。L先 生开始怨恨自己的大惊小怪。我就像一个孤陋寡闻的农民。他进而感到自己被当作一个骗局或一次名不符实的宣传中必不可少的上当受骗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比 雨水更凶猛的沮丧突破车窗淋透了他。在跟随着车辆的长龙缓慢挪动了一段之后,司机猛然转动方向盘伪装的机关打开了一条空旷的秘密跑道,在前方夸张的灰黑色 虚空中看不到任何限制,给人一切即将失控的印象,速度为了炫耀的需要迅速加快,就像是在向下掉,从两边掠过的景物在湿淋淋的车窗玻璃上刮出一道又一道尼龙 布般的纹路。方向盘经过几次微调,将前方弯曲的道路捋直,接着又是一次猛烈的转动,可能还伴随一些颠簸,L发 现专用的秘道已经被关闭,他们再次回到拥挤的但同时又是广阔的、令各种雨伞疯狂的浴室。短促的启动和紧随其后的刹车声,以及更久的发动机忍辱负重的喘息声 又开始像理发师的剪刀在脑后萦绕不休,司机又开始不遗余力的咒骂着每一个盲目穿过马路的行人和每一辆抢道的汽车,仿佛要替发动机出口恶气,仿佛这也是他作 为一名职业司机的重要职责。或者他是想要强调自己是一个暴躁的人以得到某种敬畏。
        出租车先在一个紧张的女人的面前停下来。“去哪里?”司机问,“一直向西开”, 女人回答,同时仿佛无法自控的把身体揉成一团钻进车里,像是有个看不见的食品厂工人把她塞进罐头里。一直向西,一句对司机来讲已经足够精确的指示,砍掉了沿途无数条戏剧性的小岔路笔直前进。一直向西,向着一个更黑暗的阶段。他们像是在一座大钟幽深的内部,垂直于它的纵剖面向着钟的边缘行驶,在埋在天空深处 的齿轮驱动下,在他们前方唯一表示时间的太阳指针正在划出可见的范围,即将到达未知的下半区。它的下落是很慢的,有着似乎正在衰竭的特征,但事实正相反, 发条光线几乎从来没有放松过,只是被拧到另外一个角度甚至是另外一个维度,它的表象与实质就像一只外焦里嫩的烤鸡,体现一种炮制美味的反差逻辑,一种红与 黑的、火烧和烟熏的逻辑。于是,一盘有滋有味的碳烧夜晚很快被端了上来。
        车轮从路面上一块猫的尸体压制的地毯上经过以后,继续前进了多余的一百多米,然后停下。一种枯燥的恋家之情被渴望并几乎相信自己被窥视或至少被窃听的心境导 出体外,司机和女人以不必要的匆忙表演各奔东西的剧情。接下去是一段被铁锹和铲车还原成耕地的路面,由于不敢去激发坎坷的黑泥中储存的、从急速奔跑的马的 脊背分离出的起伏向前的动能,汽车不得不慢下来,谨慎的就像一个在陌生的山村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夜路的行人。大雨带着淋漓尽致的满足和太阳一起隐遁,在已 经过去的某个不确定的时刻月亮已经像一颗透明的头颅被挂上了天空的一侧,在它轻描淡写的五官中透露出对自己的死认可的甚至是欣然接受的态度,雨后的城市如 同生锈的机器,容忍着雨水以更细小的分子缓缓的侵入它坚硬的外壳,以一种班驳的、不合常理的方式变得陈旧。
        L预感有对他更为不利的事即将发生,也许算不上预感,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威胁着他的事物——一些细小的黑影,只是一种不求甚解的危机感擅自越过了理性分析率先抵达了他的意识中心。过去我并不是一个怕黑的人,可现在却开始疑神疑鬼,可能这正是因为我现在变成了鬼,就像人更使人害怕一样。比那些细小的黑影更小的是它们的主人——路面上那些被交通意外铺就的地毯上长着毛的图案像孩子手里刚完成的折纸被慢慢拉开,成为歪歪扭扭的、略微抽象的立体动物。最近一直和L若即若离的理智像任何一段贬值的婚姻中首先忘记责任的一方,撇下他独自出走,并且多半将夜不归宿。一次不曾发生的地震在L眼中爆发了,也可能它始终在土地的深处纠结,但确实从不曾也不可能真正爆发,就像一场喜气洋洋的婚宴中被笑容锁住脸孔的新娘心中尖叫的欲望。
        他看到树木、房屋和人在土地突然裂开的双唇间被咀嚼和研磨,道路像绷紧之后被骤然松开的皮筋向中间急剧收缩,按照适于被吞咽的要求一节一节的折断,被塞进深 不可测的肠道。一些像袋泡茶一样的尸体躺在大雨在变形的地面上留下的大水坑里,慢慢的、均匀的给水染上从自己身上溢出的红色。我宁可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 了,不然的话,单是想象也是有罪过的。所有这些惨烈的碎片像是在拼图高手的手中飞速的复原,恢复原貌的天地在他眼前来回摆动,然后仿佛终于从什么人的手里挣脱,天空从他的头顶滑向身体的一侧,道路从他的另一侧向上飞升,直到像一道笔直的、高不可攀的悬崖向他压过来,然而就在最接近的那一刻,它却像一个及时收起威严的父亲,只不过不轻不重的撞了他一下就停了下来,温和的跟他依偎在一起。最近一次跌倒的经验提示他:我晕倒了。
        借着这种异常的中断,他也短暂的恢复了昔日的自己,一个偶然会晕倒的人,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漏斗般的人——先 接受了整个艰难的人生,在往后的日子里漏下一天又一天困顿的现实。他希望晚一点天亮,天一亮又要醒过来,就要着手对那些还未燃尽的睡眠残留下来的懒惰的生 活态度进行修正,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见那些不得不见的人,那些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全都是经济问题,生理需要、心理需要,各种需要。被身体长期积存下来的床 的舒适感适时的释放出来、包裹着他。我太大了,装不下了,他想,然后将蜷缩的身体伸展开,顶破蚕茧,先将头伸了出去。妻子的脸正好塞满了他的视野,一根也许是她的手指调皮的,甚至是神经质的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像明星那样龙飞凤舞的签着谁也辨认不出的名字,仿佛是在描绘苍蝇杂乱无章的飞行线路。可是那的确是一只还没有来得及冻死的苍蝇,从他面前飞过几个来回,发出对他进行试探的嗡嗡的叫声,然后降落在他眼前的一个泥坑边用两只前腿从污泥中翻阅着,接着像是有所发现,再次飞回来试图对他做进一步的研究,在似乎完全理解了他的结构和成分之后它才绕着圈子渐渐远离,以一种不可逆的转动方式拧掉了在他里面的昏沉与梦幻的螺丝。
        借助他曾经所属的物种对于直立的熟练和自信,他的视角——一半是被各种可能性虚化的黑暗,另一半是落实为楼房、街道、车与人等静止或运动实体的方盒子——被扭过了九十度,重新把天空和地面撑开,重新将两者分别定义为上和下。
        在一片表示默认的寂静中,再次被命运抛上半空的L先生俯视着由于另外百分之五十机率的死去而仍然留在下面的硬币的另一面——他的影子,像一个五体投地的月光崇拜者服服帖帖的趴伏在地上。没有机会了,所有这些都是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隐约的意识到自己以及自己的企图在这里是那么多余,L开 始向着一个被他面前的小巷规定好的方向走去,极端形式化的孤独和似乎不应该存在的安静使他产生了有所超脱的轻松心境,虽然这轻松如同球面上的倒影,依赖于 一种脆弱的变形。仿佛急于强调感官的地位以清洗他病态的主观臆想,小巷在它的另一端通过一个拐角的肘击顶出一间制造音乐与霓虹的混合洗涤剂的高产作坊——一 间仍在营业并将继续营业的酒吧,直到黎明的微光以朦胧的灵感开始草拟早晨的初稿之前,它半敞的门和透亮的窗户里呈现的强光如同好几把雪亮的手术刀同时切进 深夜内部发冷发硬的黑色病变器官,从它们的切口处输入的全部真相对抗着会以强大的遮蔽效果使一切丧失机能的黑死病毒。转换到相反的立场来说,具有追求热闹 的本性的人成了无法排除的故障,使这个城市总是不可能完全按照夜晚的安排做到合乎传统的矜持。
        在这里待一会吧,看起来只有这里才有可能欢迎我,这里除了欢迎不会有别的态度。我需要被欢迎,即使只是出于商业目的的欢迎。然而在这个友善的地方,在这个明 亮的、吵闹的地方附近,他却很快感觉到有某种含有敌意的,阴暗的和无声无息的异动,一个没有被证明的但却被他所确信的发现,就像在完全的黑暗中把握十足的 指出自己那看不见的、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手臂的位置。猫来了。正好是双数的碧绿色圆珠在空中无声的飘荡,它们仿佛某种有越界能力的灵媒牵引着记录在夜空背面 的形象,使那些纠结在一起的、直竖的毛发,轻盈的骨架,傲慢的步调和能够避震消声的带肉垫的脚掌像泡在显影水中的底片依次从夜色中渗透出来。一群食影的猫来了,就好像他们之间有过约定。一切没有变得更糟。猫的出现令人害怕,但这总比必须害怕许多件根本就没发生的事情要更可靠一些。它们轻蔑的向他逼近,甚至不把他当作猎物,而仅仅是一堆唾手可得的零食。第一只最先到达,接下去当然是第二只,它们像一些藤类植物以生长的而不是运动的姿态不动声色的拖着从夜晚的 黑色土壤中扯出的漫长的黑影爬过湿漉漉的沥青地面,越过路基和其他突起伸向他。
        酒吧里的节目正在进行,很有可能正处于重要的阶段,一个裸着上身、相貌凶恶的高大胖子刚刚把一只握紧的拳头塞进嘴里,一个稍具难度因而有一定表演价值、但只不过以逗人发笑为追求的幼稚举动。可是人们很快发现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在吃自己,尽管显得吃力甚至痛苦,他像条蛇一样常常不得不在遭遇阻挠时把已经吞进去 的先吐出来一些然后再继续下去,但没有多久自肘部以下的部分还是顺利的没入了他的嘴里。这时他暂时停下来,走到客人中间讨取喝彩。这种变态的、惊世骇俗的食欲令客人们感到害怕,一些喝醉的人在呕吐。一个坐在窗边的似乎见多识广的男人表现出一种只属于行家的轻视和厌倦之情扭过头看着窗外。
        有一阵风像暗淡的夜空抚摸盲文的手从屋顶和地面掠过,有时只是一扫而过,有时会打一个转,有时则会停留片刻,谨慎斟酌着起伏和棱角中表述的不够清晰的意义。L的影子在一阵风的吹拂和一道目光的注视中覆盖了一层猫的植被。从这些猫的根部伸出灰白色的舌头发出舔食和吮吸的声音。保不住了,L试图以豁达和认命的语气想到这句话。他所能做的只是继续虚弱和等待——如 果心情允许的话也可以欣赏这些贪婪的食客分食他所能提供的最后一点祭品。这种悲壮的袖手旁观成为他能够行使的唯一权力和最有力的措施。一粒石子砸在了餐桌 的中央,像投入寂静中的一粒泡腾片,猫群在尖叫声中四处飞溅,如泡沫一般跌落、等待,并最终在不断削弱的勇敢中退入盛满黑夜的啤酒杯深处。
        L看到解救他的人就站在酒吧的门前——他刚刚离开自己靠窗的座位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个让他觉得眼熟却又看不真切的苦笑表情,就像一枚褪色的商标。酒吧里的胖子做完了他的工作,只留下一张孤独的嘴在表演区的中央宣布演出结束,那 声音仿佛不是它发出的,而是一个挂在嘴边的渺小的人,在向观众道别之后他就转身启程走进了嘴里,向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走去。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