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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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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叫做家的装置,通常来讲基本结 构是将一些四四方方的洞穴组织起来,使它们各司其职,最合理的构建方式应该是从一个庞大的立方体当中挖出若干小的立方体,再对留下的洞做必要的修正,直到完全符合尺寸规定并满足其他更具体的舒适度要求,但实际上人们的操作方法正好相反,他们围绕着一些还在想象中的并不存在的洞堆出大的立方体来。这种奇怪的逆向程序让人不得不担心它会散架,出于这种担忧一些人要长时间守在里面看着它,一个人是不够的,往往是几个人,他们不仅要看好自己的地盘还有为同伴解闷的 义务。有时他们养一些小动物,有时他们杀死另外一些。但L先生做不了这些,蟑螂比他更强大,他只不过是一些无法直接施加影响的智力活动:经验和推理,还有结论。他刚才正在想:我可能是一只鬼。
        窗帘是合起来的,房间里基本黑了, 但是被一些微弱的光线调和过。像常有的那样,他看到了蟑螂,它金属质感的身体不像自然的生命体,而像某种科技产物。它沿着地砖间的缝隙爬过去,像一个头顶竖着天线的机器小丑手脚并用的爬着绳索,时不时的会停下来转一转脑袋,像在寻找信号。他看到它不断甩动后腿好像身后有什么需要它不断出力去挣脱的束缚。它 已经够扁了,但他很想能再把它变得更扁。它油亮的外壳让他想到某些坚果,这提醒他踩扁它的时候可以听到短促的、好像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这种温暖的联想让他 马上就想这么做。但它离他有些过于远了,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浮在空中,在地面以下有五层楼,大概有15米那么高,加上他170厘米的身高,他在大约17米的高度飘浮着,像一只风筝维系着自己和地面之间并不可靠的联系。他觉得有点晕,他应该有点晕。
        两个小时以前他的妻子和女儿按照惯例履行了今天的晚饭。由于饥饿感长期缺席,她们似乎从来没有好胃口,也不希望有,几乎只是为了讨好对方才坐在饭桌旁。根本就没有准备我的那一份。食物在碗碟里平静的躺了很久,帮助L唤醒咀嚼和吞咽的记忆,有一会他把它们看作躺在医院保温箱里的新生儿,以唯一有过的黑暗和潮湿的体验做着被吃掉的梦。在这个梦里,她们用筷子或者勺子温柔的把它们托起来,尽量不惊动它们,以麻痹为目的地轻轻摇晃它们,亲热的、小心翼翼的抿在嘴里,然后碾碎它们。
        这里是餐具主宰的世界,装货卸货,上去下来,地面运输,空中运输。牙齿、牙齿,切牙、尖牙、双尖牙、第一磨牙、第二磨牙……下一站,牙齿。实际上牙齿简直无所不在,除非是躲进黑暗潮湿的肚子里。进去,还会出来,再进去,无休无止。我真的有点晕。L等 着睡眠。等着它把他像电视机一样关掉。和女儿对待晚饭全然的冷漠态度不同,妻子每天按时准备三餐带有自嘲的意味,甚至根本就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放弃抵抗 转而以伪装出来的麻木为自己开脱。她会在厨房里用掉一个小时,精心的对待每一道工序,然后在饭桌旁坐十五分钟,和她的家人们面面相觑。在这种极不实惠的投 入与产出的比较之中,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反正我做了,应该或者不应该我做的,反正都做了。
        对于生活要求她做的其它事也是如 此,除了那些必要的消遣,它们才是她的重头戏。当她和抛弃晚饭而与零食纠缠在一起的女儿并排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节目时,她们就像两个关系紧张的邻国因为边境问题而展开对峙,在频道的问题上寸土必争。遥控器作为唯一的雇佣军,成为关键的胜负手,谁拿到了它谁就可以势如破竹的占领一个又一个城池。女儿蹙起眉头眯着眼睛,用近视的人摘掉眼镜以后看人的那种带有敌意的目光盯着一幕幕电视画面跳来跳去捉弄着她,最后停在一个愚蠢的农村女人和她卑鄙的丈夫喋喋不休的争吵中,而她的母亲却仿佛从中深受教益。她成了一个被踢出局的失败者。然后她咽下最后一口虾条,把食品袋丢进垃圾桶,起身来到洗手间对着镜子借助一些水拆除保持了一天的美貌。无论出门或者不出门,她每天坚持化妆,为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目的:依照自己的轮廓制作出一张美丽的、坚固的妆容,直到它可以完整的揭 下来,也许还可以发行几千张,成为每一个见过她的人眼中普遍的印象。
        秋天到了,L突 然想到现在是一个可以议论这件事的时期。我的头很晕,但秋天到了,头晕这种事可能正意味着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在盘旋,一圈又一圈。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季节选中了一块地方。他想象秋天在空中盘旋着,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直到今天,它降落了。但他还要继续的盘旋下去,一圈又一圈。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睡眠了,它 再也不会在自己的头上降落,而且他得承认这是他自己的原因导致的,无权申诉甚至只是抱怨。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妻子在身上多披了一件外套,又把一个沙发垫抱在怀里,在他面前尽情的行使打呵欠的特权。疲劳浮出水面,慢慢舒展开,在她的腰身、手臂和双唇间撑起几个睡意的气泡。张大、破裂,弥散在空气里。她一边抬起右手掩住嘴巴,一边垂下眼睛望着右肘和右腿之间,透出一种不确定的忧虑,仿佛在那个夹角当中发现了不易及时察觉但意义重大的一个属于右边的规律,以 及依据这条规律可以推演出的预言,正像那一个决定了她在下雨天总是会浸湿右边的裤脚或者右脚那只鞋的鞋底总是容易磨破的秘密条令。
        她是在为我担心吗?或者她是在思考 是不是已经有足够的理由为我担心。然后,她站起来,把身上的外套紧一紧,迈出第一步。之后像破堤之水,源源不断的一步又一步,把她冲回了他们的卧室。她的一天结束了,但他的还很长。没错,对于我来说,这真是没完没了一天。他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甚至从不在能轻易感受到的事实基础上进一步思考,但现在他没 有其他可做的。他想这可能是个捉迷藏游戏,有人把他藏起来了,等着他找出来。他可能就被囚禁在某个显而易见的地方,比如说镜子里,比如妻子的一个呵欠里, 等她不经意间打破了这个呵欠,他就能获得释放,就像外国神话里的精灵或魔怪。当然了,最大的可能,再说一次,我可能是一只鬼。
        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让她们看到他的影子,但他不确定是否应该这么做。在头一两天里,妻子和女儿对他的事进行了细致的分析。首先她们认为他的不辞而别不像是一次有预谋的离弃行为,他没有准备任何财物,甚至没有带走一件保暖的衣服,而她们也没有在他的社会关系中发现任何给他提供帮助的可能,在被允许的出行和觅食方式都极其单一的现代都市,有人 会在这种状态下逃亡令人难以置信。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他还另有一笔对她们不公开的积蓄。在他是否会遭到意外的问题上,她们也并不回避,但她们一致认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一场车祸、一次杀人抢劫或者一次自杀消息的流通速度一向连最快的特快专递都赶不上。对于是否立即报警她们出现了分歧,一个认为如果报警 可能给他带来不利,主张应该再耐心等待几天,另外一个却指责说这样也许比较理智,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只有急躁和慌乱才是必要的,因为这正好体现出她们对他 难以割舍的亲情。
        和其他的僵持局面类似,两个人起初 是一时兴起或根本只是凑巧站在了相反的立场,但却因为对方缺少有力的理由而越来越对自己的看法充满自信,直到厌倦镇压了好胜心制造的迷信,她们很快不再期望得出任何结论并深感无聊。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是想办法打破沉默,这倒容易,尽管开始总不会很自然,但长期练就的套路很快会帮助她们走回熟悉安全的老路, 只是副作用仍在继续,她们会谨慎的避免再谈起这个使她们误入歧途的话题。于是,L先生作为一项假设,在法律上仍然成立,还保留着一个象征权利和义务的有效身份。
        已经过去的几天里,事情有时以被人所熟知的方式发生,L先生会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儿做着她们每天都必定会做的事,但有时他也会看到一些经验以外的或者说他不应该也不想看到的景象——比如一次他看到妻子的纵剖面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像一把被撑开的折叠伞或者一件从里面被翻出来的大衣,所有的内部构造都清晰的暴露在阳光和灰尘中——在这种状况下他会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跳出来提醒自己这是梦或者至少是不可以轻信的错觉,他把这解释为在感官的作用暂时退避之时,意识乘虚而入对形象进行了篡改或者干脆自行编造了一切。另外还有一些微妙的时刻,一切均不可见,也没有任何声音或其他可以捕捉的感觉,但自我的存在感依然很强甚至是加倍的强。这种黑暗和蒙昧是生命的核心,是像剥洋葱般一层一层剥掉感受、思维以后最后剩下来的东西。
        他想,意识从不休息,虽然人们以为在深度睡眠的状态下它也会一起沉寂,但其实它只是专注于黑暗,像生活在海洋最深处的那些没有眼睛的鱼,密切留意着身边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总之,L先生需要科学的推论极力向自己否认他很可能疯了的这个几乎是唯一合理的判断。
        妻子总是在家,即使偶然出门时间也很短暂,在他看来她从没离开过,只是有时会从外面打开门走进来,带着一些食物、草纸或者其它需要补充的生活必需品。在女儿出于年轻人过剩的精力和高度的社会化要求不得不在白天或傍晚出门的时候,独自一人的妻子会显得很神秘。没有特殊的事发生,也不是因为沉默的关系,相比其他独自在家的人她甚至还多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他觉得这种神秘感很可能源自于她脸上常常浮现的那种讳莫如深的、胸有成竹的表情,随着一些思想的变化有时会有更多其他的表情叠加在上面,皱起的眉头或扬起的嘴角,像被潮水推上沙滩的一层又一层复杂的纹路布满了她的脸。她会随机盯着某件东西:窗帘、地板或者被她摆在拖鞋上的一只脚趾微微翘起的脚, 一段时间之后她会变得开心或者沮丧,仿佛与一直被她关注的那件东西所进行的隐秘的较量终于有了结果。
        家里逐渐产生一种无声的虚构气氛,使她像在舞台上一样变化无常。第三天的下午,有客人来拜访她。她的一位熟人,很可能也是她的亲戚,一名消息灵通的司机,一颗运转稳定、良好的汽车内脏。他和L之间时段时续的保持一种不明确的关系。如果在气氛对路的时候相遇,他们会亲切的交谈几句,而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对谈话对象的蔑视,L常常显得过分友好,仿佛这种交谈对他有一种屈尊降贵的要求。更多的时候L认为这样的交谈或者哪怕一个点头的表示都是不必要的。说到底他认为这种人可以称之为浑浑噩噩的人,从没想过“要什么”或“为什么”这 一类的问题,他们没有主动选择过谋生手段,也不知道自己有选择的权利,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一个熟练的司机,只是像一头奶牛或者一只母鸡由于某种甚至不 是自己自愿拥有的能力被人加以利用。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每当他们碰巧在比较近的距离看到并非首次看到的旧面孔,活跃分子的天性和自卑心理常常使他们进退两难,他们随时准备展开一张热情的笑脸,可能这个笑脸早就存在了只是由于对方冰冷的表情而不得不藏起来,他们害怕被当作愚蠢的人,可是这几乎无法 避免。但在今天的拜访中,他却好像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自己从没期望过的价值,这个可悲的司机出奇的自信从容,像一个有决定性的重要人物。
        “这种事,唉”,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就简单的通知主人他掌握了一些与她有关的信息。
        “嗯,这种事……也没什么,谁家都有这种事,每天都有这种事”。
        “我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样的人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边说边向前跨了一步,好像从她的对答中听出了他可以进攻的东西。可她没有对他的观点表示同感,事实正好相反,她显得特别不愉快。他立刻退回了一步,但到底有些迟了,一个兴奋的表情在他脸上化为灰烬。
        “当然了,不能怪他,他也不想这样,谁也不想这样,大家都不容易”,他说。“也许吧”,她说。他对自己用这样两句话从有些危险的立场抽身出来和“大家”站在同一边感到满意,带着刚恢复的自信,不等主人邀请他就自己走进了客厅。L知道他们正在讲的和自己有关,他们当然也知道,看他们的对话方式,显然不是第一次在背后议论他。好吧,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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