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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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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户外,薄雾中朦胧的景色绵延不绝,只有视野尽头那一条假想的边界限制它,L先生是一个小黑点,在那条代表着看不到的远处以及更远处的、省略号一般的直线上缓缓跳动。更多的小黑点散落在他的周围游移不定,动向不一、杂乱无章。它们虽然各自经历了一番迂回,终于还是趋向于前方,先从同一模样的黑点扩大渲染为相互近似的模糊形状,接着在继续放大的同时渗出不同的颜色,再拉伸出头发、四肢与手脚,最后生长出五官、表情、皱纹和身体的姿态,成为一个个明确无疑的人。各色景物保持着早已排定的队列跟随着人群,仿佛一列被他们合力拉动的火车,慢慢从雾中被拖出,逐一呈现。
        所有的道路都如同壕沟一般深陷在两排高楼之间,所以这里是城市。在这里,不少行进中的先生小姐们抱怨着路为了折磨脚而扯出裂缝、制造突起和陷阱,也抱怨它为了消磨生命而无度延伸。他们似乎感觉自己被路困住而在等待门来解救,广阔和自由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需要在能限制他们,同时也能被他们所掌握的范围安身下来。他们保守的认为在再熟悉的路 上自己也仍然是陌生人,但L先生只想到门也意味着墙,他像个职业流浪者那样不断提醒自己注意这种见解的高明之处,以获得足以使他忽略灰尘和阴霾并保持愉快的优越感。所以现在仍然还算是早晨,这个早晨不太晴朗而且还很肮脏。绿化带里的花草、路边店铺鲜艳的招牌、汽车多彩的车身以及行人身上的衣物,天空以下所有景物的颜色,也包括天空的颜 色,都呈现出像食物变质那样令人不愉快的失真。只要风在继续,尘土就积得越来越多,风的尽头应该有处专门制造尘土的工厂。
        在这种光景下,L先生也仿佛陈旧了。这位光荣退休者,被流放的散步专家,他的旧从外表开始渗透了他,直至赋予他温和的、但对万物都隐隐责备的心态,好像他是一个过时的老东 西,无法认同当下的世界但必须要摆出长者宽容又自以为是的架子。事实上,这样的心态的确是他应该持有的甚至也是他所习惯持有的,说不定也是他自己对照着时间表,自觉的把它翻出来的。正是由于这种自觉,对他来说,老既是一件特别敏感的事情,可也不会太令他感到悲哀,像一把贴身的匕首,胸口的冰凉提醒他注意这种无情的存在,但不使他感到危险,相反,他还觉得它的某些犀利之处能给自己带来保护。尽管想起随着老去自己从环境中搜集快乐的能力已严重磨损,他所蒙受的也仅仅是一种尚未成立的忧伤,像看过一场悲情的电影后惆怅但又不失舒服的心情,而这种心情像挂在玻璃窗上的雨水,一时还来不及滑落。
        一个年老的男人和一只矮小臃肿的白色长毛狮子狗由一根线连着,专门进行过相互模仿的演练似的,他们的动作如出一辙:微微低头盯着路面,专注而且摇摆着行走,如同走在轻轻摇晃的甲板上,过分的谨慎小心容易使人联想到船正在沉没。他们受到什么难以抗拒的声音的召唤,虽然步伐缓慢似乎难以下定决心,但仍然都笔直的朝指定的方向走去。在他们的身 后,一个中年,也许是青年男人兴奋地追赶着一只高大的金毛犬,好像在进行一次筹备已久的捕猎活动一般,充满干劲。稍后双方遭遇了,金毛犬带着十足的胜算, 轻视的甚至不认真的发出挑衅,在经过时用前爪将矮小的老狗掀翻在地,自己却跑到了前面,好像只是顺路也正好顺手才做了这件事。身后的狮子狗错误的预感自己 将受到致命的伤害,发出断断续续的、刺耳的尖叫,仿佛音调在沿着空气中高低不一的台阶依次攀升,每一截或长或短的叫声结束前拖着急刹车似的尾音刺激着人的心脏。
        金毛犬又好奇地转了回来,边打量躺在地上耍赖的这个怪东西,边执行战术般的绕着它左右跳动,刺探性的拍它一记又舔它一下,从它绝望的反应中残忍的获得乐趣。小狗的主人“哟,哟”的 发出没牙的人泄气的喊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虚张声势的可笑模样,徒劳的对大狗进行恐吓。为了解救他的小朋友,他盲目的调遣身体里可供支配的力量,使手脚朝 各个方向摆动起来,但无论速度还是幅度都很有限,顶多像在对着空气写不会生效的咒语,丝毫也不能使人退却。然后在一旁观望了片刻的壮年男人像演戏似的瞄准时机出场,仿佛他与事态无关,只是出于热心或职责所在才挺身而出似的,以一种纯粹主持公道式的严肃表情喝止了他那打算乘胜追击的伙伴,哄赶着它继续前进。 但不久就可以听到他笑出了声,看到他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赞许地拍了拍大狗的脑袋。
        老人陪着他的小狗在原地停留了一 会。他格外用力的呼吸着,仿佛空气在他们这里出现巨大的裂缝,随着两侧的气流重新汇入,将之抹平,他才慢慢地在恢复供氧之后也恢复了平静。两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目击者这时过来,像警匪片里姗姗来迟的警察一样,义不容辞的对已经失去踪迹的对象做着严厉的声讨:“真过分啊,真过分啊”。但由于没有从这些陌生人那里领会到安慰的意思,爬在地上的受害者继续大口的喘息着,发出呜咽声。
        L先生犹豫了一会,不知该不该从事发地通过,大狗留下的威胁仍然凝在半空中还没有散。直到一对互相挽着手臂的年轻情侣走来,他才跟随他们走出了不安,他们由于一无所知而神态安详,这帮助L先生确认一切都已过去,甚至在他们的庇护下,他私下猜想自己对危险也该有了免疫,就像在太阳伞下免疫了阳光的水果摊主,尽管这时几乎还没有什么阳光。水果摊 就靠边摆在下个路口,路的另一边是早点摊。两位摊主没有因为生意的不同而带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早点摊主长着一张酱油色的脸,水果摊主的太阳伞也没有让他更白一些。如果把他们交换一下,也没有顾客会察觉任何不妥,何况也没有顾客,所以他们隔着路面相互慰问着:“生意不好啊”“是啊,人都去哪了”等 等。一辆不早不晚,专为插嘴而来的小货车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又突然在他们面前化为在更大范围里搅局的尘土,只比尘埃稍大一些的飞虫们在其中翻着跟头,自以为是暴风雨中搏击浪涛的海鸟。两位老板一边用一只手在面前扇着风一边尽心尽力埋怨着,他们的下巴滑向货车离开的方向,仿佛本来堵塞在喉咙里难以发出的各 种怨言在这个角度就可以顺利的脱口而出:“倒霉啊”“气死人啊,这车”。好像认定就连本来在向着他们垂钓的这片水域慢慢聚拢的顾客们也都给这个浪头冲得一干二净了。但要说一干二净也不准确,L先生还在,甚至是为了他们才留在这里的。只可惜他对于他们而言就像那些小飞虫,需要格外留意才看得见。可他不但没有理由要求特别的注意,就连最基本的被察觉的资格也被取缔了,似乎他与需要早点和水果的人有再明显不过的区别,所以被敏锐的职业判断从他们的知觉里排挤出去了。他们甚至远远的交换了一个苦笑,这个 举动使L先生感到他们是一起针对他的阴谋的两名训练有素的执行人,因为那个笑容非得穿过隔在当中的他才能被他们彼此看到。这个阴谋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使在L先生离开以后,这些富有欺骗性的表演仍然在继续,似乎不是他们实施着阴谋而是阴谋操纵着他们,而且无论L先生在不在场,这个阴谋都依然会进行下去,依然会作用于他。
        
        一阵最好的阳光穿过在早晨的过分冷 淡和中午的过分热情之间留下的空隙,身体只能感受到一种与温度无关的、很轻的舒适,太轻了,以至于让人误以为没有通过任何接触就可以得到,是由身体由内而外自行散发的。它的这种处处为人着想的本性,不施加任何压力的亲密使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走得很慢。L先生是例外。这刻意温柔的阳光在他看来却透露出强硬的暗示,非叫人领情不可,就像过于殷勤的店员寸步不离的跟着客人,对其经过的货架上每件商品精心介绍和推荐。
        沿街的大树上繁密的树叶像具有糅合 与搅拌功能的精密仪器不断的重组明暗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反射不同数量的光线,至少制造出几十种深浅不一的绿色,再配合微风抖出上千种变化,广告牌上巨大的人脸既格外细致的突出和协调了所有细枝末节,同时也强烈的体现出整体轮廓和色调的优越之处,连以往的雨天里雨点和车辆溅起的污水遗留在玻璃上的泥痕也像有意画上去的花纹,一路上看到的每件东西展示给他的都好过于它们的本来面目。这种以美化为目的的专业意见干涉了他自由选择的意志,也破坏了他只随意的、不受约束的浏览,却并不打算特意欣赏的初衷。
        发现自己在公园里时L先生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行走导致的结果让他感觉自己受了摆布。他好像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移动过,之前围绕着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布景,操控布景的人躲在暗处偷窥他的行为甚至思想,他才刚有所警觉它们就被及时的撤走了。L先 生一向喜欢这个公园,但这个公园并不比其他公园可爱,在他生活过的每一个城市里都有好几个这样的公园,在他从没去过的城市里想必也是。一棵棵低矮的垂柳间隔均匀的一致以顺服的姿势站在卵石路的两边,一条水泥路横插过来把卵石路和两条柳树的树列各分成两段,并把路人带到圆形的中心区域。兼作座椅的水泥围栏里 是早已停歇多时的喷水池,灰白相间的假山一半埋在暗绿色的死水中间,为了掩饰人工的痕迹而生长出不少野草和苔藓,像一张很久没有打理过的、被杂乱的胡须和好几种皮肤病破坏得面目全非的脸。这假山和这池水由布局赋予的重要地位因为潮水一般漫过来的阳光而丢失了,成为被淹没的孤岛,没有人再青睐它们。两段卵石路各自延伸,再向后的路段上出现了香樟、龙爪槐等另外几种树木和几只被塞满的垃圾桶。它们分别通往一个近几年新漆过一次的红褐色六角凉亭和秋千、儿童滑梯等几件简单器材,这些设施粗制滥造,仅能理解为给不同人群划分领地的标志。上了年纪的人多数聚集在凉亭和凉亭外的空地上,而一些孩子占领了秋千和滑梯,他们年轻的父母在附近凝视着他们,年老的爷爷奶奶却带着和孩子一样的笑容,在恍惚中凝视着自己的童年。唯一对人一视同仁的公共厕所在凉亭的后边把守在卵石路的尽头,也把守在人们肠道的尽头。还有最多的木头长椅,散布在各处阴影里,因为潮湿而布满霉斑。这里的每个部分都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的背景中,但不能帮助照片的主人捕捉任何关于周遭的记忆。这种平淡无奇的地方因为它的平淡无奇而挣脱了时空的束缚,它会像只忠实的狗一样追随着因需要它而被它视为主人的人,无论什么年头,在什么城市,只要一个口哨,它就会出现在街道的另一边。但L先 生认为他这一次看到的公园与以往有本质不同,具体的讲,他今天所看到的一切都更加清晰了,清晰得像直接印在他的大脑里,如果他始终是隔着一块玻璃向外看, 那这块玻璃直到今天才被彻底擦干净,某些干扰了他大半生的杂质被抹掉了。人们在他选择的视角里活动,像是在一个个电影镜头里,一举一动看起来都预先经过设 计,而且给L先生一种他们深知自己会被品头论足的印象。
        两位L先生的熟人一边低着头在卵石路上踩过,一边谈论着他们的健康。暂且称他们为邻居和同事,不是指代他们与L先生的关系。但这样称呼总不会错,他们总是什么人的邻居和什么人的同事。他们作为L先生共同的熟人才结识了对方,几乎仅仅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而且是为了避免被对方可笑的称为“L的朋友”才相互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但此时他们的话题却和L先生毫无关系。这让L先生多少有些失意。这不公平,你们至少应该问起我,就算当作例行公事也好。而且你们也并不是找不到问起我的理由,比如可以从最近多变的天气谈到我的关节炎。你们可以说:“他这病犯起来可不好受啊,唉,这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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