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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但他们的对话依然流畅,暂时还没有借助天气情况的必要。“更糟糕的是,我的胃口越来越差”,邻居扭捏的说。同事一边将半握着的右手举到邻居的面前,提示对方自己这只手里正好握有这个问题的重点,一边行家似的下了结论:“和睡眠有关,你的睡眠不太好吧……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好解决。”“那怎么解决呢?”“嗯,还不能确定你有没有其他的问题,如果有的话那就……不过不难,问题不大。”他们笔直的向L先生靠近,就像是被他的视线拉过来的。
        又是他们早就练熟了的那一套,L先生深知他们的底细,邻居的胃口一向不错,同事也绝不是什么健康专家,他们只是在聊天话题的生产流水线上,自然而然的分别扮演寻找建议的和赠与建议的角色。
        为了继续下去,邻居采用了将信将疑的态度,勉强的接受但又不轻信对方,既给对方一些肯定又催促对方抛出更有说服力的观点:“你觉得我不应该太担心?可我听过不少那样的事,我的老邻居,他叫……算了,说了你也不会认识。他本来壮得像头牛,你可能经常听人说起有谁壮得像头牛,不过这个人真是强壮。前几年他的胃口坏了,什么也不想吃了,后来他的胃被切掉一大半。现在他瘦得站也站不稳,像是一捆木柴快要散开啦”,每次说起这种事都不失为一次表现自己同情心的机会,他可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冷酷的印象,何况他认为自己正在讲的是一件容易使人感兴趣的故事,即使有些跑题也不会遭到抗议,所以他在做了摇头叹气等鲜明的表示后说:“每次看到他我都很难过,说不定……他没几天好活了。他老婆还很年轻,还有个正在读书的女儿,他们一点儿也不富裕。”他停了停,然后像是想起了尤其让他感到同情和惋惜的理由,急忙补充说明:“他的女儿,是个好女儿呀,人长得漂亮,也懂礼貌。他老婆长得也不错……”随后他发觉自己刚才讲的话有些愚蠢,于是住嘴了。“嗯,你不应该担心,对你没好处,如果你不想和他一样,就应该乐观一点儿。年纪越来越老,身体一定会越来越糟,这可是自然规律”,同事用手指着天,提醒对方他所说的可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你的这个邻居,他会死也是自然规律,不是他的胃口害死他的,胃口好也会死,脑溢血或者心脏病,总之要死的,要是能死得愉快一些还是好事呢。他也是一个女儿,L……”。邻居打断了他,像是责备对方不该轻率的下结论,急于表示自己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不一样不一样,他们不一样,他们的女儿,他们的老婆,完全不一样。”“是不一样,不要看他有完整的胃,其他的器官也没有切掉一丁点儿,但有可能他还更可怜些呢”,同事一边说一边不经意的流露出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也可能只是L先生自己这样觉得,因为他还没有做好被人同情的准备。
        两位熟人越来越近了,L先 生打算尽快让他们发现他,免得他们在不知道他在场的情况下对他做出不太礼貌的评价,他甚至觉得如果不及时阻止,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尽管已经靠得足够近了, 他还是夸张的朝他的朋友们用力挥了挥手,仿佛他们在遥远的对岸。但他感觉自己的动作落空了,不好形容,很不寻常。这是一种失重状态下的运动,完全没有一点力量落在实处,这种感受如此强烈,就好像他抡起的是一把千斤重的铁锤却在向后摆动时脱手把它甩上了天,只剩下主观意愿当中的向前和向下的趋势以及一种仪式 性的虚假的示威砸向了目标。
        L先生的手臂不见了,他四下寻找, 但没有找到,而且他身上其余的部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得好好想想这是怎么了,这状况不是这一秒才发生的,事实上他之前已经发觉自己看到的一切景象都有些微 妙的变化,一些过去不得不一直看到的多余的东西终于不再被他看到,那是些什么呢?是鼻子,从出生以来就若有若无的支在他视野中央的鼻子,还有眉毛,在他向 上看时才会出现的一抹乌云似的眉毛。我去哪里了?我还在不在这儿?可能我走得太久了,有些虚弱,L先 生想,我的身体太沉重了,我没有力气支撑它。我已经实打实的生活了几十年,很早我就开始养家,不能说不努力,但一直也没过上富裕的生活,我的消耗一直很 大,我快被用光了。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消失掉,就算根本没存在过也没什么可惜的。不,想这些没用。冷静,我应该冷静下来。做个深呼吸,可是呼吸去哪儿了 呢?呼吸也找不到了。找不到就算了,除非它自己愿意,不然找不回来的,不要管它了。现在阳光这么好,说什么也不该嫌弃它,我应该耐着性子晒一会太阳,我的问题就在于从来都不懂得享受,放松一下,会好起来的。就是未免太亮了,他想把眼睛闭起来,可是缺少了眼皮,他做不到这一点。既然必须看见一些东西,他选择 看着自己的影子,谢天谢地,影子还在,这让他多少恢复了一些信心。尽管这时它又粗又短,跟树的影子连在一起,像是树上的一个大鸟窝。
        “这么巧,你们都在啊”,L先生说,他的熟人们被吓了一跳,他自己也是。那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在讲话。“是谁在说话?”他们充满戒备的扫视四周。“是我,我是L,你们看不见我吗?嗯,当然了,你们看不见我……我不见了。”“我不懂你的意思”,同事转过脑袋,脸朝着他所认为的L的方向说。L先生用自己的影子推了推同事的影子想要纠正他:“我在这里,在你旁边。” 在不得以的情形底下,他希望影子能代替身体做些事。两位熟人带着笑容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一次的确不至于愚蠢到马上现出破绽,不需要他们立刻在揭穿或不揭穿他之间做出选择。他们由衷的为他们的朋友这个突然的玩笑感到惊喜,而过去最多为他偶尔的返老还童感到愉快。
        “那么”,邻居开始成为内行:“喝药水还是念咒语?基本上想要隐身,只有这么两种办法。”“不,不”,L几乎在拼命的说话,但声音仍然模糊不清,显然因为没有舌头增加了他的难度。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抽象的东西,多么难以解释。“我们是不是应该帮你把自己从什么地方给揪出来呢?”同事挤眉弄眼的说,好像在展示自己有一张可以这样活泼的脸。L耸了耸肩。如果他可以耸肩的话,他很想这么做。其实你们不如先帮我随便找一对肩膀或者干脆他妈的报警。
        安静了半天的街道开始有了喧闹声, 为了某种目的,这表现为一个渐进的过程,起初噪音很小,像是什么地方在露气。这成了大规模排泄行为的先兆。随后在高大的建筑里被消化了最少八小时的人们变得软绵绵的被拉在路面上。他们被各种样式的皮鞋绑架,和各种样式的皮包纠缠在一起,一部分作为街上的流质以完全驯服的姿态甩动手脚去规定好的地方,另外一 部分停留在一些标志附近等着被移动更加迅速的机器带走。他们用悲伤的目光看着脚下的影子,就像看着自己烧剩下的灰烬。L的 影子在其中独自拥有特殊的活力,它正像一辆玩具汽车被主人的意志秘密遥控着,他密切的关注它并谨慎的给它一些驱动指令,以此来掌握自己行进的线路,这给了 他能使自己暂时忘掉目前这种艰难处境的乐趣。这时西边有一片红,虽然不是在所有的黄昏西边都会有一片红,但现在的这片红明确表示黄昏。
        在黄昏,一无所获的两位摊主追悔莫及的收起摊子,像收回了一句害人不浅、不负责任的蠢话。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比黄昏更沮丧的颜色。在路的两边,他们以相似的姿势走着,身体前倾,推动有两个轮子的流动货摊,就像他们分别处在一面镜子的内外相互映射。夹在他们中间的L先生很可能就扮演了那面想象中的镜子,同时也像是遭到了他们的挟持。他的皮鞋和腰带在其中一个货摊上和水果摆在一起,他的裤子和他的衬衣搭在另一个货摊的扶手上。它们像刚被剥掉的、开始加速流失水分和颜色的果皮,已经变得干瘪,并且可以清楚预见到一个更加干瘪的未来。
        那是我最合身也最体面的一件衬衣。L每 看它一眼就更为自己惋惜一点。多好的衣裳,我曾经多么喜欢它,现在还是一样喜欢,说不定还更喜欢。买的时候我没有马上把它穿在身上,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用它 来封装我,而是担心自己配不上它。现在它已经适应了我的脖子和我的手臂,我的胸脯和我的肚子,它熟悉我的形状,也足够体贴。它很贵,我忘了我花了多少钱, 但它肯定很贵,贵到我只能有一件这样的衬衣,当然有一件也足够了,很多人连一件也没有,至少我这样判断。
        而这件令人痛心的衣裳还不是他唯一失去的,白天正在像一件脱线的毛衣被慢慢抽离,光线一丝一丝的从L的身边被抽走。很快整个世界就会像一个光溜溜的、皮肤漆黑的妓女,没准这才是它的真面目,也没准影子才是我的真面目。但现在他的面目在渐渐模糊,他对自己的轮廓越来越没有把握,他正在成为那个妓女的一部分。他不断训练自己分析一切可见的线索,通过测量相对位置的变动来锁定自己。他跟自己强调:左边一个摊主在 前进,右边另一个摊主也在前进,他们看起来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前边几个热切交谈的女人花花绿绿的背影很好看,几个没有关联的发音和断续的笑声像一粒粒火星在她们的头顶迸发然后隐没,她们应该有几张年轻而且快活的脸。后边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慢慢地蹬着自行车,也许出于自卑,不愿意在天黑前赶上来,以免姑娘们看见他花生壳一般坚硬且凹凸不平的脸。在侧前方一个九十度的驼背老太婆正披荆斩棘般的顶开面前的空气穿过马路。我就在他们中间的某个地方,一直都在。
        这个护送L先生的秘密队伍、规定他范围的容器在桥头被拆开,原本闭合的结构被打破。这座桥也是秘密的,它完全放弃了桥的样子,隐藏在一段路中间,说它是桥,只因为道路 两边各出现短短的一截水泥护栏,在下面有河水经过。一只局促不安的鸟挥动翅膀从队伍的前方飞过,率先掠过桥头,然后毫无章法的在河面上打着转,像受惊的苍蝇。也可能不是鸟,L先生不能确认,它只不过有翅膀,而且比昆虫大得多,是蝙蝠也说不定。始终保持对称的两位摊主在桥上顿住脚步放下货摊,抬起一只手举到额头前面,然后却停住了,好像突然面临两难的选择,这个手势除了制造悬念并没有其他更实际的效果。L先生断定他们终于走不动了,是要停下来擦把汗。但他们更应该倚靠在货摊上,一只手撑在桥头的水泥护栏上,用可能采取的最舒服的姿势等待遍布身体、阻塞住精力释放管道的乳酸自行化开。很快姑娘们就要看不见了,她们的头和脚都已抵挡不住夜色,先沉了进去,只剩下几截鲜艳的身体悬在空中,像一些海面上的浮标在晃动起伏。
        通过路旁倒向一边的植物和从地面升起来呈弧形推进的犄角般的尘土,L先 生看见了风,出于惯性他想到冷。在这样的夜晚,每个人都会把身上的衣服紧一紧,我却只能一丝不挂。自行车上原本稍显消沉的年轻人放肆和卖弄的性格突然苏醒 了,他和他的自行车一起疯狂起来,裹着一股气浪从路面掠过,桥上的这段距离突然被拿走,没有必要的过渡衔接,桥这边他的正面就被另一边他的后背强行取代 了,昏暗的光线下猛烈向前的趋势使他倍加模糊,看起来仿佛是通了电的身体吸附了许多细小的绒毛。老太婆已经完整的穿过马路,像一页根本不值得读的书很快被 彻底翻了过去。没有别人愿意继续待下去,我却不能逃走,只能在这里冒着影子被抹掉的风险,幸好还可以去有灯光的地方找。视野范围在缩小,不易察觉但很迅 速,在两端尽头处竖着的两块漆黑的磁铁吸走了所有尘世的金属,只有桥头的两个摊主和他们的货摊是另一种稀有物质,不受约束的留在了原地。还有L先生,他陪着他的衣物,厌烦但不得不表现的心甘情愿,像在政府部门等候办理繁琐的手续。然后又一次,隔着L,两位摊主像照镜子似的交换了一个苦笑。其中一个在说话,声音沉闷而空洞,但说不出的严肃自信,还有些深藏的威胁,像被一堆木炭捂住的火种,出于自身的需要暂时示弱,一旦到达接收对象的听觉器官当中它就会释放出越来越多的意义,从耳朵开始烧毁他:“相信我,你不再需要它们了。”L觉得这话语像是从自己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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