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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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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总是这样,黑夜像一道伤疤一样先从一扇窗户上被揭掉,有人察觉了,所以走向窗前,依照他的行进速度,白天裹挟着道路、建筑、清洁工、渐渐增多的行人和汽 车、洒水车和其它有形的物体慢慢从窗口倒进来,并在这种节节推进的、断续的涌现方式中完全愈合。他来到窗前迎接秩序井然的一天和被夜晚的黑铁砸碎后在他面前的玻璃拼盘上重新拼合的多彩的光谱,并且把自己做工粗糙的微缩形象顺着一个向下倾斜的坡度递给了L先生。另一个早起的人,一个被闹钟控制的人。L做完鉴定以后立刻把他随手丢掉,重新专注于应付狡诈的道路,它总是抽出一截来补上被他走完的一截。
        高分贝的尖啸时不时的从不同的位置刺穿密集琐碎的、仿佛无信号的电视雪花般微微闪烁的低频杂音被,射向半空又突然下坠,似乎有许多个吊嗓子的歌唱家此起彼伏的在较量功力。其中的一个刚从他的右边经过——一 个配备了各种御寒装备的中年女人此时正对一辆擦着她的身体驶过的轻便摩托发表尖刻的不满,这成为每天注定会以同样的形式按时演出的众生相开场白。几个背着 书包的男孩先后从不同的方向走出来,在同一条马路会合。他们倚仗着在这个年龄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好奇心,有些做作的摇晃脑袋左顾右盼,像是在躲避什么敏捷 的、能够给他们造成伤害的东西,一道目光或者一只盲目飞行的昆虫。或许他们本身才是那个狠角色,正在物色攻击目标。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几套军装排成整齐的一列从街边走过,锃亮的黑皮鞋起起落落,拖着笔直的军裤和僵硬的上装向前移动,在领口和帽檐之间卡着一颗并非必须的, 可以随时被另一颗替换的脑袋。带头的那一位抬起左手捏了捏因为过于严肃而麻痒的脸,右手却更加严谨的帖着裤缝节奏均匀而有力的摆动,仿佛左半部分的一时懈 怠使得右半部分对于这个特殊的身份承担了加倍的责任。一对又一对还没有到表示友好的有效距离就过早的四目相对的熟人不得不远远的打过招呼,热情和微笑被早 早耗尽,在靠近后反而只剩下生硬的彼此点头,后悔在他们的身体里杂草丛生。过量的曙光如同过量的酒精使一个沉静的世界开始逐渐走向疯狂,促成了这种离奇尸 变的动力装置藏匿在天空内部——一台发动机或者一颗突然兴奋起来的心脏——躁动不安的喷出汽油、灰尘、垃圾和油条的气味,在住宅中被关了一夜的私人生活向外溢出,一些手伸出窗外收回晾在窗口的袜子和内衣裤,到处撒满了各种零星的行动的碎片,光海上浮动着鸽哨般令人迷惑不解的声音。
        在L家的楼下,一个年轻人揿了揿防盗门上写着L家号码的按键。通常来说,在这个时间妻子一定在家,女儿很可能在家但也很可能不在家。对于这个家庭的种种事务与安排,L认 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专家,但这一次他过于自信了。在不得不通过跟踪一个陌生人返回自己家的过程中,他很快发现那些总是惯于发生的事实也并非是坚定不移的。 年轻人把六级楼梯变成两级楼梯,一下跳过三级,再一下就到了楼梯拐角,这表明他是急性子,而且不会是个一向守规矩的人。对于爬楼梯这类活动来说,他几乎过份努力了,仿佛在为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做着热身。楼梯像火箭一样迅速把他推向高空。在更高的高空,女儿像只旧式钟表中的报时鸟,伴随着被尘封已久的时间的突然喷发,叽叽喳喳的从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扶手上伸出脑袋和半截身体,妈妈不在家,你快点上来。而他显然早就知道,这是他出现在这里的重要前提。
        和昨天相比,除了妻子以外房间里还少了些其他东西:一份足量但不允许过分的物质保证、一种基本的体面、一套符合通常的市民生活要求的规定。她带着它们去了哪里?尽管天早就亮了,但灯依然开着,和它一样不能休息的还有空调和静音状态的电视机,另外还有一台音响设备播放着流行歌曲,男孩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留下清晰 的鞋印,女儿的零食铺张的堆在沙发上,甚至还有一瓶血色的红酒和两只平常只不过用做摆设的酒杯,两个忘乎所以的年轻人不再尊重垃圾桶的存在,把整间屋子都变成了丢弃空食品包装袋和用过的纸巾的容器,很快还会看到男孩随手丢掉他替女儿脱下的衣服。他们有时靠在一起,有时女儿把男孩推开,但似乎只是为了再靠在 一起。他们很少沉默。男孩讲了一个笑话,女儿也讲了一个,他们笑。在他们那里时间飞快的冲过一个又一个小时,可在L这边时间还在慢慢的向下一秒踱步。
        她这样怎么对得起我,他们还要做什么坏事。对于这些L其实没有也不应该有什么疑问。他们果然开始做就像是被他想出来的更坏的事情。他们亲嘴,并且很快不满足于亲嘴。女儿慢慢的躺下,L看着她和她造成的阴影像一把折叠小刀慢慢合在一起。不。他不想看到这些,她不是他女儿,这不是一具女儿的身体,而是一系列水果的组合,现在是两个苹果和两颗葡萄,以后又会有什么?她的裤子脱起来最容易,就像拉开一节抽屉,但是她说不,不可以。“还不到时候”, 她非常肯定。不难想象,男孩喘着粗气,俯身看着她,等待着她翻出一本日历或一块手表指给他看她所说的那个时候。但同时他在后退。他就那样俯身看着她,一动不动的后退,退出他的身体轮廓,留下一个冷却的空壳。但一定还会赌气似的纠缠一会,何况在他们的年纪做这样的尝试有浓厚的实验色彩,他固执的求知欲也不会 立刻让步。还需要几分钟,但不足以改变结果。
        “老掉牙的电视剧”, 年轻人说,并且转过身体不再面对女儿,以便告知她这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自言自语。他找到遥控器,随便按了几下调换频道,当一个因为打了太多发蜡而使一滩雪 白的光在头顶搁浅的女人正在介绍什么新鲜事的时候,他暂时停下,看着这位被镜头压缩的小美女带着微笑安分的守在她那一小块玻璃牢笼里试图告诉他整个世界曾经瞒着他偷偷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站起来观察自己怎样一步一步走到镜子里,走进去,再走出去,在窗户上他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像和外界的摩擦,荧光屏、镜 子、窗户,对一个大小不一、薄厚有别的形象来说一些最普遍的、无法忽视的几何困境,他在其间走了一个来回似乎在测量它们之间的距离,或者想要在它们之间踩 出更加明朗的联系,但紧接着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像是把未能达成愿望的遗憾吹向了将要达成它的未来,然后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坐回到沙发上又开始漫无目的地 摆弄起电视遥控器。
        “不是新闻片就是电视剧,每次在我们从这里看到一个故事之前,总是提前知道哪些应该相信哪些不应该相信,如果有虚构的新闻和拍出了真相的电视剧……”,他舒展身体在沙发里沦陷下去,感觉他绷紧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打开缺口,舒适感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懒散正在将他掩埋:“反正,我们不需要知道,我们自己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扑过来,来一件就少一件,比如你爸爸。”“下午,就能见到他。他们去接他,那么远的路,见到他总还有不少话要讲,要从头说起,要抱怨,要解释,要请求原谅,总之既然有事情发生,他就必须要说明白”,女儿像是来不及准备完整的对答,她的话蠕动着,像一根竹子一节一节的从脖子里被抽出来。
        “每当有什么事发生了,就有些人必须要说一些话,这才真是个大问题”,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又或者是盛气凌人,仿佛他的意见出于惰性或者权威性,不允许做任何修订:“这件事和这些话的对应关系被过分重视,你们总觉得什么都要有个答案,或者有个说辞,好像每件事都是为了被说才会发生,不可以被说的事情就不可能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不能算是一件事情。”
        对于已经没有耳朵可以盛放这些话语的L来 说,他只能放任它们从嘴唇上被剥落,摇晃着飘落在地上,一朵一朵打开然后又很快的凋零,那些好听但无关紧要的闲话像是一些被揉碎的花瓣,而那些难听但实用的道理却像是一些在水里浮肿的丑陋木耳,而那些符号意义淡薄的、只包装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语气的,也许还有些意味深长的嘟哝和叹息层层叠叠,像一圈套着另一 圈的涟漪。我觉得很晕,好像有根线断了,对于我来说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与它们对应的文字以及进一步换算成的形象和逻辑完全脱节了。
        “唉”,她嘟哝着:“可能你说的很对,但我不同意,说不出理由,反正我觉得不应该这样看问题。”也许因为她的抗议不够坚决,反而让她的男友听出鼓励的意思,他进一步丢下更多的教育和说服:“你在自相矛盾,可你自己却没发现:既然一件事情必须能够被描述,那说不出的理由也就不算理由,包括像什么不到时候、有违常理,这些只是伪装成一个不能反驳的理由,但实际却只是为了否定而反推出的假设,你说不出为什么必须只能是另外一个时候,也说不出什么绝对的常理。”他 开始煽动自己的不满,并在这种不满的推动下向她逼近。她察觉到他像是试图在她身上压出他自己的轮廓一样用力的挤压她,并且对她在这种挤压下的挣扎或者身体自然的抵触以及其他任何一丝的不配合都似乎有着极大的仇恨,而这种仇恨显然导致了一些快感,他很快就面红耳赤,并且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一种兽性的陶醉,对 此她像是一个被吓坏的人带着茫然不解的表情对他表示了服从。
        从只有年轻人才可能实践的这种蛮横的、势必会造成破坏的亲密当中,L似 乎看到自己过去的每一个阶段之间所存在的巨大的裂缝,健康状态的下滑以及责任的堆积仿佛一种楔形的生活利刃砍进裂缝中,把他的人生劈成几乎完全无法相互理 解和相互对照的几段不相干的断片。他强行把目光从那对年轻人的身上拔出来,就像拔掉一棵把四肢全部都用上才能拔出来的木桩或者植物,他的目光因用力过猛而跌跌撞撞的冲出了窗外,扑向那些正好经过的人,有些人只被轻轻的刮擦了一下就立刻敏捷的躲到一边,避免了给他留下更多的印象;另外一些表现出十足的迟钝, 慢吞吞的走远,仿佛陷在了目光里走不快似的;还有一些则像京剧里的角色,从出场之后就以一种故意介入的姿态一直在他视野中的核心区域里来回的兜着圈子。
        他们的神态和感情消融在距离当中,他们有动作,但这些动作就像一颗被刺破的气球很快就漏光了意义,他们在交谈,但L不敢肯定,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由于他们有些人长时间面对面站在一起,认定他们是在交谈要比想象他们做了其他事情更加容易。这些在距离中遭到损耗的人比那些清晰完整的人显得空洞和残缺,像那些门窗都只剩下黑色窟窿的空无一人的颓败建筑——或者修到一半就被放弃或者即将被拆除,他们也像那些触手可及的人投递到远处的空洞的回声,而这些在四处回荡的回声似乎又反过来袭击了那些在近处的人,使他们变得遥远而空旷。
        “你该走了”,女儿用空旷的声音对她的男友说,仿佛她那种刻意为之的冷漠能够使声音在发出之前先在她的身体里经过几次反弹,演变为回声。“不,我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马上发言,像是早就准备这么说了,但同时那种追求肉体快乐的斗志和苦心维持的强势仿佛受到惊吓的兔子飞快的逃回洞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如同一支到达最高点的箭在一瞬间坠落在沙发上,但他也没有立刻就放过她,而是用揉纸团那样的方式狠狠揉了她两把,让她发出两声不满的尖叫。“你有病”,她说,然后用更清晰的吐字再次强调:“你有病。”同时纠正了第一句当中过量的敌意,把它从危险的前沿阵地拉回来,成为一次相对安全的小偷袭。他对她稍纵即逝的挑衅几乎一无所知,反而可能感觉很有趣,从他的一个的微笑可以看出这一点,这个微笑似乎离开了很久,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他的脸上,看起来陌生而又疲倦。他安顿好这个风尘仆仆的微笑,拿起电话递给她,因为电话在距离他比较近的一张台子上,而且如果不把它交给她,不知道它还会响多久。
        她接起电话。她说“嗯”,然后肯定有人跟她说了什么,因为她在等,接着她说“嗯”。她挂掉电话。有一阵子他们都不再说话,在为这个电话保持沉默,那些刚刚还充满了整个房间的轻佻和放肆的气味也被这个电话打发走了,为这种所谓凝重的气氛腾出了地方,空气里好像迅速注满了沙子。
        “你该走了”,L替女儿重复了一遍。男孩用一种同意和信任的口吻说:“对,我该走了”,仿佛在回应自己的一个恰如其分的念头。这个家伙真让我紧张,L心想,但是我不应该紧张,我不见了,还有人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接我,我的处境不会变得更糟糕或者更古怪了,或许被他发现,让事情复杂一些对我来说是好事情。年 轻人突然成了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仿佛被刚才讲的那句格外有效的话咬了一口,然后一把抓起一件从他身上脱掉的外套,抵达了留与走之间的临界状态,并在这种不舒适、不稳定的特殊状态中被卡住了一会,仿佛他由于极度的善忘,和一个偶然欣赏到当前这幅画面的局外人一样,出于好奇并且也的确需要推 断自己是刚刚进来还是即将离开。哦,对了,看看她的表情,一抹风雨飘摇的笑容,像是最后一点热情的残渣燃尽前跳动着收缩的火苗。他开始向门口移动,为了不错过她的任何反应,他侧着身体,一直盯着她,一大半是倒退着来到了门前。他们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努力让对方乃至自己都认为这一次和每一次的相聚都带给他们巨大的收获。
        为了在这种被爱所强求的或者说是被恋爱关系所胁迫的、不容有失的压力中不至于表现的不自然,他需要一些明显的题外话让双方都放松一下,于是他说:“你妈的电话?”“我妈的电话”,她说:“他们回来了,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话很少,看起来他一定让她感到怪难为情的……”“好了”,他急切的制止她:“他可不喜欢我们这样议论他,你可是他的女儿,说不定他会听到。”“嗯”,在一个短促的停顿之后,他的声音猛的下沉,就像有条大鱼突然咬住了挂在它下面的鱼钩:“他肯定会听到的。”
        无论多么精彩的会面,最后一道程序都难免会走得潦草些。他说再见,然后走下楼梯,不鼓励、不欢迎任何目光追踪他的背影,与此同时,一种还没有得到命名的时间在临近,也许可以说,接下来是真相大白的时刻。
        没什么真相,至少没有你所期待的真相,L有 些悲观的认定这一点。窗外所有经过的人都成为醒目的日晷,他们的阴影像被砍倒的大树留下的树桩,格外的短但粗壮的让人吃惊,仿佛已经没有任何工具能再伐掉它们的哪怕一寸高度。所以中午就是中午,就像午饭就是午饭,所有普通的东西、普通的食物都染上了一种鲜明的时间属性,被一天之中最高的温度炮制出尘土和油烟味。L看到他们就在下面,但还没有能力辨清他们,他们几个人,以她为首,越走越近,但在L看来却好像根本没有前进过。他就这样,和过去一样,长期对自己的命运视而不见,直到它来势汹汹的压在他的额前,这种在日常的平静麻木中穿插一次次突然袭击的魔鬼训练给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个被吓坏了的表情,尽管这个表情被他越藏越深,但始终还有一些边角露在外边,诸如紧皱的眉头,总是合不拢、仿佛惊魂未定的大口 喘气的嘴巴等等,使他看起来仿佛听信了某个可怕的预言而对未来过分的担忧。
        L觉 得他似乎又看到了这张曾经与他重叠的脸,而好像从归乡的火车上注视着前方他曾经置身其间的房屋、溪水和树木的那种递增的熟悉之感却被一次突然的加速甩的一 干二净,反而扯出一种害怕被他的过去一把抓回去的恐慌。他看到他平时喜欢穿着它出门的衬衫,并依次注意到他的妻子,他的两位熟人和那位司机,他们忧心忡忡的围绕着那件衬衫,就像步兵围绕着坦克、商人围绕着利润。这个目击圈,证物圈,使他不得不被迫猜想,之后又被迫确信从那件衬衫领口伸出的脸是他自己的脸。 先是脸,然后是手臂、肚皮,腿和脚,他粗略依照骨骼关节将这个人划分为几块并逐个打量,仿佛用视线操纵对他重新组装。他觉得他变了,有些活生生的、可感知 的东西从他身上被拆除了,对于他,现在只能审视他、学习他,就像一部分人生活其中的时代被拆减成必须从某种高度或者立场来看待的历史。他就这么看了一会, 中午并不停留,在走进现在的同时开始成为过去,他比以往更加敏感的知道阳光正在离开他们的脸。他们到家了。
        “到家了”, 不难看出妻子是在用这句多余的到站通知激励自己,以此暂时表现出一种凭空捏造的幸福感。她甚至真的在笑。刚进门他就停下脚步,她和他们也站住了,仿佛他的身上存在类似勾股定理般的约束,使他们不得不与他保持着某种角度与距离的关联。他看了一会房间,也可能只不过是睁大眼睛面对着它,女儿尽力拯救了这个被她亲手破坏的地方,让这里像平时一样井井有条。她向他走过来,看上去有些惊慌,显然一时没能从自己的脸上翻出适合目前这种场合的表情。他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或者抚摸她,但很快又放了下来,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它们,就好像他拒绝的不是她,也不是自己想要缠绕她的好身体的好愿望,而是这双节外生枝的怪东西。
        “爸爸”,她叫他,他没有回答。你总该有所表示,L想, 就像她们对你表示的那样。在连续向他示好,但却因为他自身的故障而全部失灵之后,她们尝试让他得到他自己更配得到的严厉的对待。但这种严厉只能是一份半成品,火候未到,却被胆怯和羞愧拖住后腿,很快错过了有效期,变质为一种尴尬的、缺乏内涵的沉默。面对他,她们的感觉就像面对那些拥有可指责的怪癖的人时一样,比如一个夏天裹着大衣的白痴或者一个惯于像小女孩那样撒娇的老太婆,人们往往除了不可理喻的确信他们身上带有某种危险性而充满戒备之外,常常还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即作为同类自认为有权被界定为明智的和正确的一方,却因得不到对方的承认而恼怒,也因为自己渴求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价值的承认而感到羞愧,还包括隐隐觉得自己对于对方的不明是非和不知羞耻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像一种并不严重但极易传染的罪孽源携带者,一个传播媒介,自身并不承担罪责,甚至还 表现出使人无法追究的孩子般的无知,但却使她们个个都成为替罪羊。
        “坐呀,快坐,都坐”,妻子、母亲和女主人向其他人发号施令,话音短促有力,几乎有些神经质,像是有把小锤子在她的喉咙里敲打了几下。那几位没有马上照办,却反而都挺直了身体,仿佛顺应自己的疲惫倒下去的念头被这句绷得过紧的邀请给绊了一下。“我还是先回去吧”,那位邻居说,“我也不坐了”,那位同事也响应他。看来就目前这桩事来说,他们认为可以到此为止了。不过妻子并不打算释放他们,她转身避开他们的不同意见,向沙发走过去,他们只好跟着她,也走过去,坐下来。他们坐在这间屋子里开始四处旅行。
        同事坐上了七年前一列开往他出差目的地的火车,一个蜈蚣形状的铁罐子,密封着他和别的人,还有他们之间不得不存在的一次性的交情。这临时凑起来的小型社会在滚滚尘土中奔向前方,也就是几个小时后它将在那里土崩瓦解的地方。这几个小时中一个小时,他一直观察一个女人倒映在车窗上的脸,那是张专为倒影而生的脸, 因为除了这个倒影外,不能想象这张脸另外的存在形式。他们有过交谈,他跟她,他跟被这个倒影反投在座位上,但如今已经失效的女人形象聊了一个专门为旅途预备的话题,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公众话题,发表的也是不属于他们的公众看法。由于对这一切太熟练,他有些漫不经心,但随后他特别认真的看着车窗上的倒影,仿佛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一直看着她,一直坐着,坐到七年以后L家的沙发上,他隐约感到那重要的一刻之所以重要,正是为了要和此刻相对应。
        “假的,都是假的,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想,但他又想:“不,根本没有所谓的‘发生’,所有的事情都摆在那里,所有的可能都摆在那里,总有一些会特别活跃,会占领和塞满过去的时间,另一些却在蛰伏,像冬眠的青蛙。”“请喝茶吧”,她端着滚烫的道具邀请他们回到当前、回到这间屋子里来做些事情。她走来走去——茶叶、杯子、盘子,哦,对不起,这个杯子破了口,我去换一个——好像十分亢奋,其实正相反,他们都看得出她就快摊倒下来了。这个正来回走动的女人像是由许多个小动物拼凑起来的,就像海底那些整齐划一的鱼群,架在轮胎一般滚动着的双脚上已经摇摇欲坠的她,仿佛就要滑落下来,一哄而散。
        邻居突然低下头打了一个喷嚏,猛烈的俯冲让他的头部充血,抬起头以后他看起来像在发脾气。“天气不太好”,他告诉他们。是啊,天气不太好,L跟着他重复了一次。无孔不入的坏天气都钻进了人里面,人看起来都不会太高兴,有时候还会变得陌生,他们看到L的妻子端着开水,或者不如说被开水牵着走近他们,但她又和L的妻子不太一样。她看起来需要修理。“少倒了一杯水啊”,司机接过她递来的杯子,看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小声的自言自语。
        这只是一个单调但平静的下午,虽然天黑的有点早,但并没有人担心它再也不会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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