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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溶倒计时

发布: 2013-2-21 18:50 | 作者: 黎幺



        客厅的一边是阳台,另外一边是厨房,在客厅与厨房中间是一片城乡结合部似的贫瘠的和不伦不类的区域,分布着门槛、墙壁和柜子投下的深刻的阴影。在这片区域里有一只鬼,L先生,像一种特殊的电台频道一样,不可见,同时又是无处不在的,并不能使完全的空白哪怕只微微充实一点的填充物,这时展开了波纹状的或者粉末状的忧虑。对他来说既严厉又滑稽的现实空间里,到处荡漾着这种忧虑的尘埃。他闻到了这种呛人的尘土味,并且认为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些阴谋的味道。妻子和司机开始脱衣服,衣服看起来很难脱,但最后还是脱干净了,连他们自己都分别被脱掉了,两副完整的人皮瘫在沙发上。他们成了时不时总要朝对方苦笑一下的水果摊主和小吃摊主。一 个摊主对另一个摊主说:“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个不满意先生,对这也不满意对那也不满意,他会回来的,虽然回来以后还是不满意,但是在外面他也不会满意的。”
        该死的幻觉又来了,它和真相之间不 但没有明显的界限,往往还相互重叠。妻子还是那个妻子,尽管是在自己的家里,她的着装却不会使任何人难为情,甚至保守得还会让有企图的人感到畏惧。司机一时没有说话,但可以从他灵动的眼球中看到有形的、陀螺状的思想在不停的打转,一个不合算的念头刚被离心力甩出去,很快又有新一轮的盘算滚雪球一般转出来。 他显然不聪明,但却是个敏捷的人,或者至少总还是个善变的人。
        “总有什么征兆吧”,他问。但妻子没有回答,可能也没有听到,她向L走去,当然这只是就他们相对位置的变化来说的,她的目的地应该是厨房。
        “喝杯茶吧,天凉的太快了,前几天还怪暖和的,突然就这么冷,好像哪里有个大冰箱在报复所有人”,她拿着茶叶罐和暖水瓶走回客厅,边走边摇着空空的茶叶罐给司机听。“抱歉,抱歉”,她说,仿佛自己知道得罪那个大冰箱的人正是她,所以对无辜受到连累的司机很是过意不去。“总有什么征兆吧”,他思考了一下再次认真的问,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重复,而以为这是刚刚才想到的问题。“有啊,做什么事都不情不愿,就好像他只是不得不做,就好像他是一个被别人控制的人质”。“嗯,那么”,他的手指即兴的在膝盖上敲了起来,似乎催促着腿上什么偷懒的小玩意赶快行动起来,也像在给什么人发送有特殊意义的电码:“他有厌烦的情绪,可能是突然对什么不满,也可能是一直都不满,只是现在克制不住了,他没有掩饰这种厌烦,这么说起来,应该……很可能……这次不会是有预谋的。”
        妻子这时站起来走向阳台,好像对这客厅里的一切不再抱有期望。她在窗前站住,静静的看着玻璃上播放的无声电影,灰白的镜头和不出意料的景物可能是乏味的,但也可能是表现乏味的杰作,反而有特别值得欣赏的讽刺意味。在窗外,她一眼能够望到的地方,一阵并不强大的秋风像铁制的、冰凉的梳子在巨型动物毛发一般的草地上刮过,引起一种从深处传递到 表面的断断续续的颤抖,这种抖动是有历史意义的东西,像利用各个时代人们对低落情绪的理解间的共性进行一次戏仿,像一句可以概括一切适度的负面心理状态的术语。这阵穿越时空的秋风搁浅在同样穿越时空但只停留在当前的城市人口在土地表面铺设的角质层边缘,在全部可见的区域里,一张由坚硬材质拼凑成的傲慢的水 泥脸、一张自以为有功的现代化的脸纹丝不动的仰望着天空。
        多么安静啊。但L认为现在的冷清是在疯人院里的寂静,有随时热烈起来的潜力,有酝酿各种意外的能力。接下去他们准备做点什么?至少再说点什么吧。他是在看着我吗?
        司机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角度对着厨房的方向说:“难道他还有什么特别好的去处吗?”他的语气与表情一点也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是一次标准的明知故问。所以她没有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嗯,应该没有,除了自己的家以外,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比起来,他也没有更多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接 着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这沉默对他来说似乎是忍耐或者抵抗的过程,一个小石子般的笑容击中了他刻意平静的表情接着就像涟漪似的画着圆圈扩散开来,他希望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脸,但还是无法抗拒的越变越开心,到最后他干脆完全放纵了这个笑容,甚至在笑过之后好像还做了一个鬼脸作为补充。但是在他所面对的厨房里却 没有这么可笑的东西。
        “本来也没什么,人活着……活着就活腻了,可是要想换一种活法是很难的,也很危险,比较妥当的是时不时的偏离一下轨道,暂时换一个地方、换一些人交往,然后再回来。这多少可以缓解这种腻烦或者逆反情绪。而且这种出走如果以合理合法的方式进行,就没有一点效果了。人偶然得要做些出格的事,我很理解,还认为这是必须的”,她以一种过于正式的、不自然的步伐走回客厅里,好像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我觉得他想否决这个动机,在那两天里他一直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比往常愉快的多,宽容的多。”
        “抽根烟”,司机这时宣布,她没有反对,于是他立刻急切的摸索起自己的衣兜来,仿佛抽烟成了件刻不容缓的紧急任务。可是她却要求我戒烟,一次又一次把从报纸上看来的无法证实的数字报给我听,抽一根烟少活五分钟,好像活得久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一样。
        香烟反复的插进司机的干裂的双唇之 间,很快再被他连根拔起,啪嗒一声然后又啪嗒一声,依照一个悬浮在空中却看不见的游标卡尺的刻度指示,深吸一口五秒钟,浅吸一口两秒钟,一团蓬松的丝状烟 雾在像条绳子一样不断被剪短的司机面前如同一条突然倒流的瀑布或者一片细小的迅速归巢的蜂群,也像一些个小动物微不足道的魂魄,急剧的收拢,被吸进他的鼻孔,然后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蒙受了再也无法挽回的损失,随着叹息或者呻吟一般的吐气微弱而狼狈的逸出。
        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吗?司机端起那杯不再冒热气的开水——杯底的沉淀是L的妻子用来招待他的茶叶的残渣——一喝了一口然后发出两声咳嗽,妻子则急忙站了起来,但好像马上发现并没有需要她站起来做的事情,所以又坐下了。他们先后所做的事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L认为他们只是都感觉到这一段谈话有必要保持连贯,因而默契的采取这种方式来避免它发生中断。“要找一个人,我还是有办法的”,司机终于转了转身体对着L的妻子说:“我有很多朋友,他们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个城市,你随便说出两个地方,他们就能告诉你每一条路线。这么多的朋友,他们每天在外面开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去,同时在不同的路上走不同的方向,如果把这些轨迹画下来整张地图会被涂成漆黑的一团,没有一个角落是他们没到过的。他们开车的时候一直看着前面的路,还要通过观后镜看后面,每天他们会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有些人可能见过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没有好眼力是不能开车的,没有人逃得过我们的眼睛。总会找到的。没 有找不到的。”说到最后,他又将身体转回去重新面对着厨房的方向,仿佛一段以一次转身开始的话语必须以另一次转身作为结束。
        妻子随着司机向厨房的方向望去,但她的眼神只是一片空白,看不到任何内容。“哦,那么要拜托你帮忙了”,她面无表情的说,但随后她有些惊讶的样子,好像她没预见到这句话说出来会有些不礼貌,好像她打了一个复杂的嗝。一句口头禅式的应答,不受她的支配,像一团文字压合成的卵石一样有形的、圆滑的东西,不等她有所指示就撑开她的嘴唇自己掉了出来。
        天快要黑的时候,司机告辞了,在用完了准备好要讲的内容以后,为了遵守人际交往中的惯性法则,他又喝了一杯水,说了一些有关天气、疾病和职业的话题。其实时间还早,只是白天突然变得特别 短。妻子关上门以后出于礼貌还在门口站了一会,仿佛司机被门切断的目光有一部分还留在房间里看着她的表现,一直等到它死去,她才转身来到窗前,看着楼下不远处的那条马路,等待着司机出现在那里并且和白天一起彻底离开。
        巨大的、刺耳的轰鸣声经过玻璃的过滤只剩下那些规范的颗粒,组成一堵没有任何突出分子的、但却也因此无懈可击的沉闷的墙,随着夜幕的升起逐渐向她推进。在她的可见范围以外,一台大吊车刚刚苏醒,并且立刻有所行动。这台肢体比例失调的大家伙,一只螃蟹和一座蹲伏着瞭望哨的碉堡经过不可思议的交配所生的杂交品种,被轮子和铁制的履带剥夺了大 海、沙滩和地基以后,开始在城市里流浪,以给这里的人们造福为名义,实际上却从事大规模的恐吓活动。她闭上眼睛,放弃寻找那些可疑的声音来源,试图将嗅觉提到最显要的地位,酱油、辣椒和其他一时说不出来的气味裹挟在邻居家的炊烟中和一种不得不为了从不曾真正存在过、只属于他人的饥饿出卖自己的深深的懊恼联系在一起。她隐约感到周围的空间在噪音的掩饰下掠过她的身体向上飞去,就好像她正在下坠,这种不祥的想象使她连忙睁开双眼。“该做饭了”,她像是被这种万劫不复的坠落的可能性逼着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身走向厨房——一 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中午采购的几只螃蟹在一个盆底覆盖着一层水的塑料盆里吐着泡沫,这是一种癫痫发作时的可笑又可怕的神态,好像玩这种把戏可以嘲弄一下把 它们捆绑起来和即将把它们放在锅里蒸熟并吃掉的人。在它们还活着时,厨房里反而有一种凶杀的气氛、死的气氛,等它们死去,这里将只剩下好闻的香味、温暖的蒸汽和耸动的食欲。它们的伟大的亲戚——建筑工地上那些机器还在不断的兜着圈子,仿佛正准备摧毁一层套一层的大大小小的牢笼把它们解放出来。
        先取出适量的锅碗碟摆在洗手池的旁边,“好了”, 她宣布一场战斗就此打响。青菜、青椒、番茄、猪肉和葱姜蒜各就各位,酱油、醋、盐,当然还有味精,全部堆在她的面前,像一群自告奋勇的士兵在等待检阅。打 开水龙头,洗,然后再洗,去掉不需要的部分,放在案板上切,切,这些要切成几段,那些是要切成几块,另外一些要切成碎末,一拧然后再一拧,点火脉冲发出噗的一声,然后又是噗的一声,两个煤气灶一起拧开,像两只冒火的眼睛,一个锅倒油,一个锅烧水。然后轮到抽油烟机了,不能忘记抽油烟机,抽油烟机是这个晚餐闹剧中最为饥饿的角色,甚至可能也只有它还对饥饿有一种固执的需要,油烟是油锅喂给它的唯一东西,也是一种只存在于它们之间的特殊沟通方式,一座架在天空和厨房间的为牺牲者准备的桥梁,动植物碎片们七零八落的魂魄被高温逼出去,惊慌失措的被卷进它的嘴里。所以一次烹饪也可以看作一出悲剧,但一切混乱的更像一场灾难,不过不要紧,她绝对应付得了,甚至根本不需要应付。她的双手始终像是自动按照一整套设计好的流程来精确的执行每一步的操作,“我简直就是一台机器”, 就连这个曾经无数次在她头脑里产生的念头也像是她的手自动做出来的,也是这个流程中的一个预先设定的环节。但一个突然察觉到的变化却让她停了下来,在她的背后,那些分布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相互交叠的阴影中,一层并不明显的、奇特的包含着少许温度的不规则形状消失了。她准备等一下去把灯打开,并且告诉自己不必 再继续自言自语了。
        房间亮了,像一杯又一杯满溢的橙汁,还有一些更明亮的,但可能已经冷透的柠檬汁。窗户开着,让果汁和积压了一整天的混浊的空气淌到路上,路边躺着一些等待着被移植的、用塑料布包着根部和大块泥土的植物,像头部裹了蜡的干尸。太阳还没有落山,说不准这是不是一个可以算作美丽的时刻,但很可能有人正在欣赏它。数目庞大的下班人群以一种无法以 数学表达倒类似于化学反应的速度和形态按照雪崩的方式从上到下层层推进,在最下方的平面汇聚,分别涌入不同管道,又在另外一些管道重新会合,这些人都穿着 不同颜色的衣服,但作为整体却只具有和傍晚的灰色天空或者一段路面的昏黄灯光一致的少数几种色调,他们并不是自己,只是以个人的形式被填充进一副动态的但 又始终如一的画面中的一个颗粒,他们只不过约等于自己。还有汽车,汽车和行人共同构成了城市的骨髓,它们在公路上首尾相接。
        就在所有人都专注于脚步和在移动中不断变换的周围景象的时候,一段临时插播的广告使他们暂时离开剧情——闪电像一条璀璨而又神出鬼没的银蛇滑过天空的皮肤没入地下深处,引起了和催情同样效果的生理反应:一朵笨重的雷声之花层次分明的打开一个又一个花瓣,在盛放的瞬间也同时完成了凋谢——有伴的开始说起闲话,落单的开始左顾右盼。所以大雨趁着人多的时候下了起来,在几乎像瀑布一般的夜幕降落之前,L先生——一个樟脑丸一样的男人,已经所剩无几,并且仍在持续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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