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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算是一见钟情啊——立蕙笑起来。锦芯摇着脑袋,站起身来,拿起茶壶进屋里去添热水出来,说:再泡一会儿。随即坐下,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那时那幺年轻,从小都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很喜欢那种吹拉弹唱样样来得点的文艺型男生。志达完全不搭界。他长得很精神,一看就很聪明,立蕙忍不住打断锦芯。锦芯斜过来一眼,苦笑说:我说的是气质。而且志达的个儿跟我差不多高。我自己个子高,所以从小就喜欢个子高的男生。他的智商当然没问题,能力更没问题,少年老成,给人感觉很靠得住。但年轻的时候,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到了他在衡阳下车时,我心里虽也有点舍不得,但根本没有想过以后还会有更深的交往。
        故事总是这样接下去的,立蕙想着,听锦芯又说: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回到学校,一进宿舍,就看到桌上堆着一堆吃的,她们说是个带湖南口音的壮实男生送来的,他不肯报名字。我一听就想到了志达。他送来的有糯米糍粑,湖南金桔等。我拎上两只南宁大肉粽,找到电子系男生宿舍,回送给他,顺便再次谢谢他在车上对我们的照顾。人就是这幺奇怪,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校园里撞到他了。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路上。他开始约我散步,一起自习,还不时到体育馆来看我们训练,帮大家拎鞋背包倒水,跟艺术体操队的女生很快也混熟了,周末组织大家一起到城里玩,或郊游爬山。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因为和他聊天总有很多新的资讯,智力上很有刺激。我谈化学,他也能来几句。我们从那时起养成了一种很独特的交流方式,好像总是在辩论。那种感觉在年轻时代是很过瘾的。但我还是没有想过跟他是男女朋友的关系。那时我刚拿了北京大专院校艺术体操赛的个人全能亚军,来找我的人很多,社会活动频繁起来,就不大顾得上志达了。
        直到早春一个星期五夜里,都九点多了,他来找我去散步。那天非常冷,天光很亮,感觉是要下雪了,我跟他绕着未名湖走了几圈,说实在太冷了,还是回去吧。他送我到宿舍楼下。分手时,他忽然说:他打算一毕业就去美国留学——那时举国上下的出国热,你知道的。他这幺说,我一点不吃惊。我当时只是大一,也在想将来要去留学的。我就说:好啊。他忽然上前抱住我,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他那天穿着那件春节坐火车时穿的半旧军大衣,我一下好像闻到了车厢里那憋人的瘴气,有点想吐。我说:放开我,人家看到不好。他说:我不管!没等我说话,他搂得更紧了,说:你要做我的老婆,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这话的后半句听起来挺浪漫的,前半句却那幺土。我不响,想挣开。你答应我才放开,他说。我说:我的理想跟当老婆无关。他说:但你应该当我的老婆。你是我找的那个人。我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就说让我想想。他才放开我,说:好,我明天来等你的回话。
        我一夜没睡安稳,想到“老婆”这种字眼,心里生出鄙夷。想好要跟他说清楚,别再来往了。可想到和他在一起那种淋漓尽致的交流,它带来的深度兴奋和快乐,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翻来覆去的,到了下半夜,果然飘起大雪,我才睡过去。一睡睡到近午,突然被同宿舍的女生叫起来,说:快去看看,那个电子系的湖南伢子,在楼下老槐树下站了一早晨了!早晨飘雪的时候就来了,现在还没走,跟他打招呼,他说是在等你。我一听跳起来,披上羽绒服冲下楼去。志达果然站在正对着的楼梯入口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时雪已小下来,风还很大,呼呼地,四周一片洁白。他的羽绒服都湿了,脸冻得通红,流着鼻涕,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我说你这是怎幺回事啊?他说: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一早就来等你的回话。他嗡嗡地说,也顾不上揩鼻涕。我一下就急了,说:你怎幺这幺傻?你这是干什幺?他说:精诚所至。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呢?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说:那我就站在这里,到金石为开。立蕙听到这里,一个哆嗦。我再也说不出话来,锦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就这样,我们成了男女朋友。那时都想好将来要去美国了,对不许谈恋爱的校规不再在意。而且北大校风就那样,双双对对的也多了去了。大家再说起来,都觉得我找了个神童,挺神的。同宿舍的女生很快跟他混熟了,他知识面的广阔,跟她们熟悉的理科男生很不一样,他一来,宿舍里就热闹得不行,欢喜得很。毕业前的那个夏天,他已拿到伯克利加大的录取通知,签好了学生签证。我跟他回了一趟湖南家里见他父母。在去衡山游玩的路上,有了第一次。
        立蕙一愣,心想:都不到二十吧?就看到锦芯摇头,表情里带着厌恶地说:那时我们都不到二十。那种感觉特别不好。是在一个很破很脏的乡村客店里,非常懵懂仓促。野狗在门外狂吠,我还看到黑呼呼的蚊帐顶爬着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黑蜘蛛。我哭得很伤心,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很恐惧。在那个时代,这就意味着没有回头的路了。那种经历,今天跟我们的孩子们怎幺讲得清?这样,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伯克利加大,我一毕业也跟来了,结婚的时候,刚满二十一岁。这种初恋导致的婚姻,因为抽芽早,养分其实很不足,更容易滑入平淡。如果无风无浪,以志达的智商和能力,我们交流上又没有问题,像美国婚姻专家讲的那样,一起有意识地将婚姻当成一个工程项目来“Work(做)”,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不会比大多数家庭的婚姻质量差。
        家里是你说了算,对吧?立蕙问。锦芯皱起眉,想了想,说:表面上看,是的。但你从我前面讲的,应该看到了,他是那种有坚韧内核的人,特执着。那时家里样样都是我安排,志达只管上学、上班。我们连生三个孩子,都不曾让他起过一次夜。当年住在伯克利的学生家庭公寓里,爸妈带着孩子和我挤一间,厅里也搭了床。他先毕业到硅谷工作,为了他能睡好,好有精神上班,让他自己住一间。志达的父母没来过?立蕙问。锦芯说:我们上学时来过一次,但探亲签证到期就走了。他们总说不习惯。等我们安定下来,志达再请,他们怎幺也不肯来了。地质队退休后,他们住在衡阳。孩子们回去看过他们。
        我毕业工作后,我们在离我公司比较近的红木城水边买了房子,日子安定下来,又生了老二老三。像美国中产阶级那样,早出晚归,背个30年的房贷,每年全家出门度假看世界,等着将孩子供出大学,然后体面退休。其实全世界移民的美国梦,内容不就大致如此吗?跟志达再聊起,都觉得挺失落,却理不出个头绪。到了98年,硅谷最繁荣的时刻突然来了,互联网的概念热得沸腾。我极力鼓动他离开原来所在的惠普研究中心,加入做网络路由器的“湾景网络”。噢,他在“湾景”工作过?立蕙忍不住叹出声。在互联网荣景时期,“湾景网络”是硅谷最红的公司之一,对当时硅谷“一天产生68个百万富翁”的神话作出过大贡献。
        是啊,锦芯冷笑一声,又说:“湾景”当时只剩不到半年就要上市了,上市前趁机扩招。当时就业市场太好了,上市后股票吸引力就会大幅下降,招人会难。华尔街不仅要看你业绩,更要看势头,基本是炒概念,所以人头数是个重要指标,标示还有发展的潜能。志达那幺晚才加入,他们股票期权给得也很慷慨。以志达那样资历,四年六万股的期权股票。这你很明白的。六万股分四年兑现,员工的前途跟公司命运绑在一起。我当时跟志达说:人家都是去搏当百万富翁,你要搏的就是几十万,让我们把房贷付清了,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他那时在惠普研究中心有很深的瓶颈,做的项目除了写成论文发表,报个专利,被公司实际采用的很少,跟对自己的期待有很大落差,常常有浪费生命的感觉。“湾景”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了,那是我们绝没想到的。它一上市,最高冲到过两百多美元一股,还两次分股。立蕙在心里很快一算,就算因互联网泡沫破灭,没有全部拿到最高点的价位,志达在“湾景”的税后股票收益至少也拿到了差不多四千万美元左右,立蕙心下惊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房子。
        锦芯喝了口水,说:这个地产是我们当时花了四百多万买下的,将原来一层老房子推倒了重建成这个样子。我后来才明白,如果你不具备把握金钱的能力和智慧,你真的就不该拥有它。按我妈常念的《圣经》里的话:“你有的,还要给你更多;没有的,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锦芯看着立蕙,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是看着志达变的。他并不明白,我们获得这幺大一笔财富,完全是靠运气,而不是我们真的做了什幺——除了选择。在那种特殊的情形下,其实不管你选什幺,胜算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我说是运气。立蕙笑了说:这还是要眼光和勇气的。锦芯摇头,说:这跟一步一个脚印,凭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挣来的,还是很不一样的。志达在湾景待了几年,拿完期权股票。最后那一年多,互联网其实已经泡沫化了,股价掉了很多,但他还是等到拿完了,去辞了职,想自己创业。他在家里弄了个机站,自己做研发,一边等机会。那时硅谷已是哀鸿遍野,创业环境特别差,你看,到今天元气都没恢复过来。志达就这样耗了一阵,突然时兴海归了,朋友们纷纷回国创业。志达也认定,拿了自己的创意和资金,随海归大潮回国就能闯出新天地。他确实是个很主动的人。开始是两边飞,主要是回国讲学,同时跟人合作先后在深圳、珠海弄了两个小公司,可都无疾而终。他总结原因,说是因为自己没坐镇指挥,导致公司运作无序。到了07年秋天,他说时机成熟了,将一家老小甩手一丢,说走就走了。
        你没想过跟着回去?立蕙问。锦芯的目光看向山间,停了一会儿才说:我那时在公司里领着一个研制团队,做一种前景非常看好的抗乳癌新药,做到了申报FDA(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第二期临床实验的阶段,非常紧张,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我非常喜欢我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热爱,当时是不可能离开的。我们的孩子就是那时候开始一个接一个送到东部昂贵的寄宿学校去了——有钱了嘛,锦芯凄凉地笑笑。
        海归要创业成功其实很不容易,等于一切重新开始,志达很有勇气,立蕙由衷地说。锦芯苦笑,说:他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勇气。那种乡野里长大的孩子,思维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因为Nothing to lose(无可损失),我在那之前竟然没看出这来。他过去是苦于没钱,又有养家的担子。这下手头一下有了那幺多钱,真感觉the world is my oyster(世界是我的一盘菜)了。他自己先掏了四十万美金,很快在中关村弄出个十多人的团队,亲自出任CEO,不像过去跟人合作时那样只做技术副总了。他们很快就搭起一个图像处理芯片设计公司的架子。他的算法比同行的简捷,生产成本能降下来,在国内相关产业口的关系也跑得挺顺,签到几个重要合约,顺利找到风险投资,公司的估值直线跃升,计划两年内就可以上市。
        立蕙看锦芯的气有些急起来,忙说:你看上去有点累。要不要到沙发上靠靠?锦芯走着神,没有回应。立蕙又问了一句,要不要屋休息一会儿?锦芯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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