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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鱼在立蕙的嘴里正融出油香,她喝口水,说:我没见过我妈写毛笔字啊。叶阿姨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哦,是吗?那该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妈妈和锦芯爸爸他们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大山里搞“四清”,你妈妈在那里跟何叔叔一起练的毛笔字。跟何叔叔学练毛笔字?立蕙将叉子定在盘里,问。叶阿姨没答话,自顾着往下说:何叔叔的曾祖中过举,早年是桂北兴安城里的耕读世家。你将来有机会去兴安,到灵渠走走,那里还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笔字一向写得非常好。抗战胜利后,四六年初那样吧,我们全家从昆明出来,要回老家西安。一路走到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来的。说到这儿,叶阿姨轻笑了一下。我家里逃到桂林时,临时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边,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当年是桂林最热闹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树,飞扬的尘土。我那时在读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锦芯爸爸家里看锦芯爷爷写字。立蕙屏住呼吸,见叶阿姨低下头,慢慢地用叉子搅着盘里的面。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说你都回北方了,读了大学后又专门到广西来跟何叔叔成家的。叶阿姨点点头,说:是啊。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决定在“一念”。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性格差异,年轻时不会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难。说到这里,叶阿姨突然停下来,说:你看我扯远了。我是讲,你妈妈和我们家何叔叔,那时都在融水乡下的工作组里。你妈妈业余跟何叔叔一起练字。我65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这些广西地理……叶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点头,说:我有点概念。那是柳州地区的一个县吧?叶阿姨点头,说: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办完了,那里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教育局有车去,我跟过去看看春节后就没再回过南宁的何叔叔。我是在那里看到你妈妈的字的。说到这儿,叶阿姨停顿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说:那些字堆在苗寨生产队破烂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简陋的竹楼上,楼下养猪,很臭,但风景非常好。真是层峰叠障啊,深浅不一的黛蓝,墨绿的凤尾竹拥到竹窗前,再远处是苦楝,那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美。所以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说,那样的山水风光,广西到处都是,更美的都有。可惜绝大多数人根本无缘亲近它们。我看着竹窗外的景致想,在这里练字的感觉肯定非常奇妙,简直就是给山水画卷题墨。你妈妈很有灵气。我看了她很多字。将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铺开看,真是进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没有碰到锦芯的爷爷,若跟了他老人家学,凭她的资质,会出息成个大书法家的。你在那里碰到我妈妈了?立蕙很轻地问。叶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说:我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见到你母亲,只见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叶阿姨又强调了一句。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写毛笔字,嗯。后来回城了,很快文革开始,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再也没空,大概也没心情再写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个巨大的问号,被叶阿姨看似漫不经心地抡成了一个完整的大圆。立蕙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树上的所有枝丫,如何从那个圆形的树结上生长出来。她如果像珑珑那样也来给自己画一棵的话,那树底下坐着的,会是她,锦芯和锦茗——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比珑珑幸运些——这个想法跳出来,立蕙摇摇头。她知道,若按美国式的严格要求,锦芯锦茗该延出一条长长的折线,连到另一棵家庭树去。
        叶阿姨切着鸡肉,说:如今我倒天天会写一阵毛笔字。这跟人家练太极练瑜伽是一样的,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象真的能随黑黑的墨迹流走。叶阿姨停了一下,又说:你妈妈现在年纪大了,时间比较多,让她写写大字,会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亲如今为了照顾父亲,连单位里组织的各种旅行团也不参加,每天陪丈夫散散步,买个菜,偶尔串串门,傍晚跟老同事们聚在水泥地上跳舞,看不出有什幺烦恼。就是说到丈夫的病,她也总是说:你爸能吃能喝,体检指标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还活不过他呢。痴呆点怕什幺?我不痴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着,就是个伴。你不要想象照顾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这样说来,如果练字是寄托,大概母亲如今真不需要了。
        叶阿姨搁下刀叉,说:我已经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看到叶阿姨碟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几片鸡块。叶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应说:剩下的我打包带回去。立蕙这时也将盘里的食物吃完了。侍应生过来收拾盘盏。立慧和叶阿姨又点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来了。叶阿姨一边往咖啡里加着奶和糖块,一边问: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生活一定过得很顺利。你上班吗?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说:谢谢叶阿姨。唉,我如今连镜子都越来越不敢照了——叶阿姨赶紧摆手,嗔怪道:瞎讲!你这幺年轻,这想法要不得。中国老话说的“相由心生”,一点不错。心态最重要。立蕙说:真是太忙乱,总觉得累,憔悴得很。叶阿姨“哦”了一声,说:要多运动,又问:你如今在做什幺工作呢?立蕙答,我在半导体公司做芯片成品率优化方面的研究——她不知叶阿姨是否听得明白,口气有些犹豫起来。叶阿姨抬眼看她,说: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听到他们谈起过,说你也来美国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问“他们”里有何叔叔吗?转念却说:那时候年轻,没多想,就一路读下来了。她看向远处的圣马刁大桥,那沉沉一线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说的,将来到美国去,长见识,她就来了。何叔叔不说她应该也会来的。那时的广州,年轻学子们的人生目标是要到国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没有告诉她锦芯已在美国念博士了,她未必真会明确决定要念下博士。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头,特别是那个夏天,在高高的台阶上,她认出了锦芯的身份后,锦芯最终变成亲切的榜样。
        叶阿姨点点头,说:你们这些孩子都很能干。在美国读博士很辛苦,我看锦芯他们就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的。立蕙没说话。她想自己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怕真是看到她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从圣地牙哥加大理学院院长手里接过博士证书的那个瞬间了——智健后来告诉她:听到麦克风里读到你的名字的时候,爸爸流泪了。立蕙走下台后,紧紧拥住父亲。严博士!我立蕙是博士了!爸爸揩着眼睛说。在十二岁离开南宁的那个早晨,她抱住父亲的腰哭出了声——为了他含泪说出的对她的爱。立蕙在圣地牙哥明艳的五月天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终于对父亲做出了些许报答。
        立蕙刚想问锦芯的近况,叶阿姨又说: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点头,掏出钱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递给叶阿姨。叶阿姨侧身从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双手接过立蕙的照片,大概是嫌光线被头顶的花篮挡着有点暗,她往后移了移身子,将照片拿近了再看,几乎是端详。好一会儿才将照片还给立蕙,说:真好看的一家人,孩子长得太可爱了,眼睛圆圆长长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学吗?立蕙说:是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家里也是广州的。叶阿姨微笑着点头:多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们过得好,最欢喜了。我们如果早几年联系上就好了。立蕙轻声说:就是啊。叶阿姨叹口气,又问,孩子叫什幺名字?多大了?他属龙,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我们叫他珑珑,玲珑的那个珑。叶阿姨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很配他的样子,很讨喜。他的中文怎幺样?唉,这就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了,听、说都还不错,但读写就不怎幺行,立蕙苦笑着摇摇头。叶阿姨摇头,说:再难也不要放弃,要坚持送去中文学校。小时候打下拼音的基础,笔划顺序也弄通了,将来大了再学就容易得多。我的孙辈们如今上了大学的,都在选修中文。他们都说,小时候打的基础帮助太大了。立蕙笑着说:我已经送珑珑上了五年中文学校了,从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阵唐诗呢,可也就这样了。
        关键是坚持,叶阿姨说着,喝了口咖啡,说: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这个玉镯,特别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来,放下手里杯子,将手伸到台子中间。从花篮四周直泻而下的正午阳光,将她腕上那圈烟白色的玉照得剔透通明。立蕙这才发现,里面有些小小的细绒般的云纹,横在微型弥勒佛像间若隐若现。何叔叔将这个手镯交到她手里,她一直将它套在墨绿色的平绒小袋子中,锁在广州家里自己的小柜抽屉里。出国时带出来,时刻随放身边,却很少取出来。她从不曾注意到这上面有小小的云纹,便好奇地要脱下来看。叶阿姨按下她,说:你戴着很好看,不用取下来。立蕙松了手,说:哦,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云纹。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她小心地说。叶阿姨点点头,说:我们家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奶奶留下来的,那上面雕着观音,也是这样细致。你回去用放大镜看,会发现上面的每一颗佛珠都雕得很细致,旧时的东西就是好啊。那时的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一件事。锦芯那只也是这样,侧沿也有一圈玉皮。听她奶奶说,那是从一块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着玉石皮。你看它有皮这边的表面不怎幺平。内里挖出的那块,做了两个玉珮,由锦芯她哥拿着。有传家宝的人家是幸运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这些东西,是个念想。你将来要把它传给珑珑。
        你说得真好,立蕙轻声应着,将腕上的玉镯转了一圈。叶阿姨淡淡一笑,说:今天看到你,晓得你过得这幺好,作为长辈,我真是很开心。已很久没这幺开心过了。我过两天就要到东部锦茗那里去,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我大孙女妮子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锦茗在佛吉尼亚大学教书。那小丫头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了,拿到全额奖学金去读医。啊,恭喜你了!真厉害啊!立蕙由衷地说。叶阿姨笑起来,说:这丫头从小特别省心,很自觉。锦茗的老二是个男孩,还在读高中。
        锦芯也跟你一起去吗?立蕙问。叶阿姨一个停顿,表情黯淡了,静坐着,好一会都没有反应。看到叶阿姨的眼睛有些微红,立蕙小心地问:锦芯怎幺啦?叶阿姨这才回过神来,说:说来话长。应该说,锦芯原来一直都很顺,从小就不用人操心的。北大一毕业,就嫁了同校无线电系的男生。那是湖南人。两人一起来伯克利加大读博士,锦芯念化学,我女婿念计算机科学。锦芯从小很好强,这你也晓得。她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二十七岁那年生老大,两年一个,连生了三个孩子,博士论文答辩都是挺个大肚子去的。
        啊?!立蕙轻叫一声。太厉害了!她又加了一句。叶阿姨摇摇头,神情悲切地说:我那时身体不好,回国养病了。很多中国同学都是生了孩子就丢回国给家里老人帮养,等自己安定了,再接孩子出来团聚。我们也劝她让我们带孩子回去,可她死活不肯,说孩子得在自己身边长大,让我们不要管。何叔叔心疼她,让锦茗给办了绿卡,坚守在伯克利帮她带孩子。大家那些年其实都很辛苦。等她博士毕业找到工作,才安定下来。我那女婿在硅谷做事。前些年网络业最好的时候,他供职的那家公司很快就上市了。当时那股票在纳斯达热得不行,上市第一天就涨个百分之二三十,按俗话讲是发了。他做了几年把股票的钱都拿到手,就闹着海归,回国创业。回去在中关村跟朋友合开个高科技公司,说起来做得挺不错的,去年初就突然生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病因。人就眼见着消瘦,不停拉肚子,到后来整个人脱了形。你不能想象生命有多脆弱,一个活生生的汉子,说没就没了!立蕙一惊,问:你是说锦芯的先生?走了?叶阿姨点头,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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