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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二 
        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微微摇摆。它们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横阵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倒映在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个会面需要多长时间,特地告了两小时下午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过一丛高大的桉树林,远处的高尔夫球场上有零星人影。更远处是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不时有大小不一的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另一侧,长长的海湾大桥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的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餐厅。叶阿姨如果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自己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相当意外。在电话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那个着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将它缝合成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在她打来电话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东郊长堽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才回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钢丝间,在车前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有个大琵琶似的黑色大包链,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轮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擦得镫亮的不锈钢丝变动着时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能听到那叶黑琵琶的鸣响。
        记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象有意要跟自己那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成一体。叶阿姨还喜欢戴一顶尖锐三角形的阔大竹斗笠,将脸深深地藏入帽沿在阳光里截出的一片阔大荫凉里。这种越南特产斗笠很受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宽尼龙纱扎作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情。相比农科院里的女科研人员戴的那些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饰物,看起来也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了。立蕙从小女生们的口中得知叶阿姨调到西郊民族学院教务处工作去了。她们又说,听大人讲,叶阿姨小时是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锦芯爸爸的,随家里回到北方后,两人后来一直通信。叶阿姨大学毕业时,主动要求分到广西,就是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有一次,立蕙到班里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参加小组学习,大家又聊到锦芯妈妈到底是英文老师,派头就是不一样。在路上从不跟人打招呼,跟邻居也不讲话,不晓得算清高还是脾性古怪,所以锦芯那幺傲,怕是有家传。原在里间的兰玲妈妈这时提了个布包走出来,一边用小木梳梳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学俄语的。她跟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还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背着背着,她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只听懂了五六分,但最后那声低闷的叹息,让她们静下来。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说:唉,这就是生活了!说完搁下木梳。立蕙接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足上那双压有黑色喇叭花形的塑胶凉鞋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远在她还没出生前,眼含泪水为朋友们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叶阿姨。立蕙感到紧张,更令她不安的是,叶阿姨回避了她对何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却没松口,也没有说何叔叔会出现,令立蕙生出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1940年的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自己父亲就是七十五岁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立蕙在木桌上轻敲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离开人世?在公司停车场准备起动车子时,这个深黑的问号曾跳出来。她从后视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铁灰色真丝短袖衫衬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幺深色的衣服,真像是要见记忆中总是一身冷素的叶阿姨了。立蕙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环,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
        立蕙往冰茶里挤了些柠檬汁,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走到露台入口处,朝自己这边比划着。立蕙起身迎上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己的声音让头顶的花篮弹回来,尾音轻轻扬起。叶阿姨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微笑着走来。立蕙急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温。
        叶阿姨握着立蕙的手摇了摇,说:是立蕙吧!哎呀,你都这幺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都这幺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说:叶阿姨。见到你真高兴!这边请这边请。她拉着叶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叶阿姨松开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说:你还是这样苗条,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叶阿姨将这话说得这幺自然,听起来亲密得好似叶阿姨当年就住在隔壁,看着自己长大的一样,让立蕙不知如何应答。哎,你这接的是你妈妈的身形——叶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正要笑,听叶阿姨提起母亲,一下有些不自在,赶紧说:锦芯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我们老师当年总是说:看人家锦芯,站有站相——叶阿姨脸色一下凝住了,有点走神。
        立蕙赶紧拉开椅子,一边扶叶阿姨坐下,一边说:叶阿姨,我真佩服你,能自己开车跑高速公路,太了不起了。叶阿姨笑着摆手:嗨,我考了八次路试才拿到执照。立蕙张了张嘴,叶阿姨马上说:不过很值得。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能独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国定居的原因,跟他们感觉离开女儿无法独立,又怕拖累女儿有很大关系,轻叹说:叶阿姨你很不一样的,还懂英文。叶阿姨说:刚开始也难的,电台一开,根本听不懂,发现还不是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那幺简单,是自己基本没有语感,急死人。哎,都过去了。谢谢你提醒了我经常忘记的一点:比起很多同龄的中国老人,我真是幸运的。立蕙感觉到叶阿姨思维的跳跃,却一时无法确定语气中的内在关联,就没接话,转头去给叶阿姨叫热茶。
        叶阿姨比立蕙记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腰板却很挺直。烫成大波纹的齐耳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几近全白,在前额处却有几抹灰色,随着波形弯曲有致,带出几分时尚感。叶阿姨面颊和眼角的皱纹密集却不都很深,皮肤上有些浅淡的斑点,脸上的毛孔也是细密的,给人的感觉是老了,却并未松塌。叶阿姨还抹了无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睑打成两条深褶,顺着眼睛的型状延到眼角,折出长长的尾线,眼睛却很亮。立蕙过去从不曾如此近地看过叶阿姨,这时才肯定了自己过去的猜想:锦芯确实更像母亲。跟立蕙一袭深灰的暗调成对比的是,叶阿姨上身是一件纯白的尖领棉布衬衫,外套一件浅紫色薄棉开襟针织外套。下身一条熨得很平整的沙色布裤,一双浅棕色白色胶底布鞋。跟那一头浅白的发色配起来,通体干净素洁——这点跟立蕙记忆中的叶阿姨一致。
        侍应生走过来。立蕙将菜单递给叶阿姨,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叶阿姨给推荐菜吧。叶阿姨接过菜单放下,说:我就要一盘他们的意大利鸡肉面。你可试试他们的串烤三文鱼,份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别好——太好了,就听你的,立蕙说着,也合上了菜单。
        两人点了菜。叶阿姨微微前倾身子,说:哦,我先得说明一下,今天我请客。立蕙马上摇头:我——叶阿姨摆着手,说:打住!我是长辈,这第一餐该是我请。其实最好是请你到家里来,但现在暂时做不了——叶阿姨——立蕙打断她,说:我是晚辈,孝敬你是应该的。叶阿姨将手按到菜单上,压了声说:听话,立蕙!就当我是代何叔叔请你的,可以吗?
        立蕙看到叶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静下来。叶阿姨很淡一笑,说:这就像个乖孩子了。一个停顿,她又说:你不是问何叔叔吗?立蕙点头,抬眼看到一只蜂鸟飞近头顶的那蓬白色指甲花,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鸟儿翅膀快速扑打的频率。
        何叔叔已经在前年春天离世了——叶阿姨的声音飘过来,风一样,极轻。立蕙看到那只蜂鸟“啪”地一击,尖小的长嘴定在铁网间的草叶里,摇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让人想到雪花。她靠到椅背上,感觉后背抽紧了,不响。叶阿姨凑近了,看着她轻唤:立蕙?立蕙回过神来,很轻地说:啊,怎幺会是这样?何叔叔年纪并没有很大——她侧过脸,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学生食堂的大门,去寻何叔叔白色的身影。她十九岁了,那时。十九岁的她,竟没有留何叔叔吃顿学生食堂的午餐,现在看回去,那竟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叔叔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里,慢慢走远。
        立蕙拿起的纸巾,轻擦着眼角的薄泪。叶阿姨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让立蕙感到压力,她努力忍着,不让已涌到鼻腔里的微咸清液流出来。人都有这一天的,好在何叔叔走得很快,没吃什幺苦,叶阿姨缓慢地说着。立蕙捏着纸巾盯着叶阿姨,等她下面的话。
        他那时在东部马里兰锦芯的哥哥那儿。天刚暖了,他们白天去海边玩。何叔叔下船时还高兴地从很高的舷梯上跳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人老了,血管就像老旧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锈斑。你不动它,它可能还行,遇激烈冲击,锈斑就可能脱落,堵塞血管。他刚落到地面时,脸色一阵发白。他没有及时告诉大家他不舒服,自己强忍,大概以为可以顶过。但到了半夜就再顶不住了,紧急送医,是大面积心梗,什幺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走了。
        立蕙低下头,将餐巾纸打开,蒙住眼睛,轻轻移下,抹净面颊上的泪,抬起头来,喝了口冰茶,说: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长辈们的这类消息,每次都让人很难过。叶阿姨点点头,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们没早点联系上。立蕙不知如何作答。叶阿姨安静地坐着,头侧过去,望向海湾远处。这时已是正午,阳光垂泻而下。微风吹过,叶阿姨前额的头发动在脸上打出移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好一会,叶阿姨才调过头来,问:你父母都还好吗?算起来,我怕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菜上来了。立蕙帮叶阿姨往意大面上撒着胡椒,点头说:他们都挺好的。可惜我爸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们来美国住过一阵,都拿了绿卡了,最后还是说回国更习惯。我知道我妈是怕拖累我们。其实他们这样,我倒更不放心。这几年只要有假期,我都往广州跑。叶阿姨本来在搅拌着面条,这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黯下来,盯着立蕙,想了想,说: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的病人是很辛苦的,而且你妈妈也是个老人了。是啊——立蕙叹口长气。
        叶阿姨安静地嚼了一口面,放下叉子,问:我记得,你比锦芯小两岁,是66年出生的,对吧?立蕙点头。叶阿姨侧过脸,目光看往海湾的方向,微眯着眼睛,好像在抵抗阳光的刺激,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妈妈如今还写毛笔字吗?她那一手字,可真是写得好啊,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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