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锦芯看上去虽然消瘦,腰板却挺得很直,让她这中年的出场,仍带着少女时代凌厉的气场。她的眉眼十分清明,那双厚实性感的嘴唇上的艳色暗淡了,却还让人觉到它倔强里带着的挑衅。她的脸看上去比小时候长了,鼻子看上去好象高了些。跟同龄人相比,她的脸上非常洁净,看不出有斑点。只是过去血气旺盛的脸上如今泛出淡青。锦芯还留着长发,用一只虎斑纹的大发夹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翻扎到脑后,看上去随意而慵懒。脚下是一双深棕色的人字花面皮托鞋,全身上下没一件首饰。离近时,能闻到她身上香水隐约的茉莉型冷香。
        见到你太高兴了。如果在别处撞到,怕真是认不出来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锦芯退出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长辈似地说。你那时很瘦,看上去特别弱,两把小辫总是扎得高高的——锦芯一句接一句。他们家每一个再见到她的人,都说到她的“长大”,她在他们心目中,大概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妈回来一直夸你,说你如今都是女博士了,还很年轻看好。果然。看上去还像个女研究生呢。立蕙不好意思地笑笑。锦芯又说:真是谢谢你想到我们。我们如果早点联系上就好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还是先来美国的,该早点想到找你的。说到这里,锦芯的声音低下来,又说:其实也不是没想过的。立蕙忙说:现在联系上就好了,我们全家也很高兴。在美国亲戚很少,像我们这样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真是姐妹般的了——话一出口,立蕙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锦芯轻轻挽上她,说:你这身颜色让四周都亮了!她的目光移到立蕙胸前的标识,说:你好像是属马的?哦,我这还好找吗?很好找的,立蕙应着,将手里的百合和茶点递给锦芯。锦芯笑着嗔道:太客气了!一边将百合凑到鼻前闻了闻,说:这是我爸最喜欢的花儿了,开起来那个香啊。立蕙一愣,未及反应,锦芯轻轻地揽着她的肩,领她朝大门里走去。
        这里真美!立蕙在高阔的大门前站下,回头望向山下远景,由衷地说。锦芯也转头望去,表情有些黯淡:有点超现实,是吧?这里离我在南旧金山市里上班的地方,不过十五分钟车程,所以挑了它。其实每天绕着山路上上下下挺累的,锦芯很轻地叹了口气。立蕙本想开句玩笑,说富人总爱住到山里,想到锦芯眼下的状况,忍住了。
        进得大门,立蕙一眼看到圆形挑顶的门厅里垂悬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吊灯的华丽跟房子低调的精良风格很不一致,立蕙有点意外。锦芯仰头望着那水晶灯,很轻地说:这是志达挑的。我们不知为它吵过多少次。如今倒是它留下来了。立蕙听出她话里的幽怨。锦芯很快地又说:志达是我已过世的先生,我妈妈说了吧?锦芯的轻声在门厅里跌出幽深的回响。立蕙打了个寒颤,没有说话。锦芯笑起来,快请进吧,说着,拎了百合和茶点快步走向厨房,麻利地将百合的枝叶修剪了,摆到起居室大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加上水。
        立蕙看到整个一楼的层面非常宽阔,一眼望去,连通的厅室宽阔得让人感到有些迷乱。不多的深酒红色、线条简约构架大气的北欧家具,有效地装饰着这阔大的空间。最抢眼的是室内的各种生机勃勃的盆栽植物,让人生出闯入植物馆的错觉。起居间深处那几盆阔大的蒲葵、龟背竹和小叶榕,枝叶参差地覆盖到四周的家具上,让人想起南中国酷暑里疯长的植被。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配着精美画框的风景油画,间有几幅国画,却没见一款书法,立蕙有些意外。
        立蕙转身,一眼看到客厅左侧那间宽大的书房里摆着好些家庭照片。她的目光停在书柜旁挂着的那张大幅全家福上。锦芯安静地走过来,领她走进书房。立蕙凑近去看那镶在深紫红色的上好木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的何叔叔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淡蓝的衬衣配了扎得中规中矩的红蓝相间领带,面容安详。跟当年站在暨南大学的小道上等她时,穿一身过时尼龙短袖衫、的确良裤子的何叔叔判若两人。倚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模约十来岁,一袭深红丝绒裙装,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双手规矩地搭在外公的肩上,笑容甜美。与何叔叔并排而坐的叶阿姨穿一件黑色间深瑰红小格的外套,搂着个白衬衣外套黑呢小马甲、扎着深红领结、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立蕙从没见叶阿姨脸上有过那样由衷的笑容。她身边靠着的那位身材高挑、五官精巧,一袭深紫黑裙装,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女,该是锦芯的大女儿了。穿着枣红色毛质连身裙的锦芯和身着藏青西服、打着金黄花色领带的志达站在后排。志达剪着板寸发式,高高的额头,架着无框眼镜的圆脸上一副聪明相,看上去很有活力,跟身高大约一米七的锦芯似乎等高。这个正值盛年的男人竟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立蕙心下一个哆嗦。她移开目光再去看何叔叔,一下看到何叔叔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上几颗明显的老人斑。她愣在那里。就是这双手,曾在广州初夏白热的阳光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来自奶奶的玉镯放到她手心。她带着那玉镯走过了万水千山,他却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立蕙侧过脸,和锦芯的目光相遇。她本想说:多好看的一家人啊,脱口而出的却是:何叔叔穿西装真好看。锦芯凑近来,用青白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照片中何叔叔的手,说:这是他来美国前在广州买的,他特别喜欢。也就在我和志达的毕业典礼上穿过,他说那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了。最后,我们让他穿着它走的。立蕙感到鼻子发酸,随即感到锦芯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锦芯又指着相框里的大女儿说:这是青青。又顺着看向二女儿的目光,抬抬下巴,说:那是蓝蓝。立蕙会心一笑,说:儿子叫冰冰吧?锦芯笑起来,说:他叫渊渊,不是“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吗?哎,这中文名字也就家里人叫叫好玩。立蕙笑说:噢,我儿子倒是龙年生的,叫珑珑。锦芯笑:我也属龙,真巧啊。立蕙说:是“玲珑”的珑。锦芯一愣,说:噢,那就是玉了。立蕙点点头,随锦芯走出书房。
        锦芯转去厨房端一套日式漆花茶具,对立蕙说:我们到院子里坐吧,空气比较好。立蕙帮着拉开起居室通向后院的门,又取来自己带来的茶点,在香樟树下的铁质挑花圆桌上摆好。锦芯又拿来一小盆沙拉、搁着密你熏三文鱼三明治的盘子,又转身从屋里端出两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立蕙接过锦芯手里的汤碗,闻到汤里有淡淡的墨鱼干的香气飘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锦芯笑起来,说:饿了吧?这汤炖了大半天,还放了点广西产的罗汉果,配三明治和沙拉是有点怪,不管了,来!哦,你要不要来点红酒?家里有好多藏酒,如今都没人喝了。立蕙摆手,喝着汤,四下打量起这个宽阔的后院。
        树下红砖台外是一片窄长的草坪,台阶下有个不大的泳池,上面盖着墨绿的帆布,想来已经有一阵没人游过了。泳池边有个小木亭。满目的清凉由嫩绿墨青到黛蓝,渐次远去。偶有几声鸟鸣,衬出山间的寂静。泳池的侧边,台阶下有栋小木屋式的低矮平房,锦芯指着那屋子说:我爸生前住在那边。立蕙顺着锦芯的手势望去,想,何叔叔的遗物大概都锁在那里面了。
        这里真迷人,立蕙由衷地说。锦芯摇摇头,苦笑说:我打算将它卖了。立蕙一愣。锦芯望向泳池,说:我们01年搬进来的。青青那时还没上初中呢。爸妈帮带着孩子们。爸在下边开有一大片菜地,每天在从早到晚在那里忙不完。四季新鲜瓜菜没断过,同事和朋友帮着都吃不完。唉,现在全荒了。这前后院的很多花果植物也是老爸种下的。花木下插着他写了拉丁、英文和中文名称的植物名牌,给孩子们学认植物用。现在这些花木只得靠请花工来维护了。那时每天傍晚下班回来,很远就能听到院子里孩子们的笑声,到处暖烘烘的,那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当年买下这个地方,就是想,我们在美国是第一代,将来这儿就是孩子们的老家了。孙辈们也回来,四世同堂,多好啊。锦芯说着,目光和立蕙的相遇,凄凉地一笑。
        没等立蕙开口,锦芯又说:我现在每次车子一进大门,都会害怕下车。立蕙放下手里的三明治,难过地看着锦芯。这山里太静了,临着海湾,背靠太平洋,雾说来就来,特别是傍晚时分。那种静,很象那种黑白片里弃荒的老园子,我的眼里有时真就是满眼黑白的两色。锦芯转过头,抬眼望着身后的房子,眼神染上了忧伤:这空阔会放大曲终人散的凄凉。我妈妈总是等我的车一进院子,就迎出来,问长问短。其实她是个寡言的人,小时在家里,她和我爸经常可以一天不讲一句话。如果按美国人说的,你都可以怀疑那是一种冷暴力。到了晚年,她才好多了,这你也看到了。可见她那样天天迎等我,有违她天性,让我真难过。立蕙轻握一下锦芯的手腕,小心地说:如果孩子们在身边,或许会好些?锦芯摇头,说:孩子们还是早点离家好。他们都成熟懂事,特别独立。我就是明天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都是放心的。哎,连生命都是曾经拥有,不用执着了。
        立蕙嚼着三明治,想着锦芯的话,有点走神。你喝茶。锦芯给立蕙倒了茶,递过来,靠回椅背上,竟有些轻喘。立蕙忙说:我自己来,你别太累了。锦芯说:没事,我这是高兴的。立蕙喝口茶,说: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好,让人放心多了。锦芯盯她一眼,说:我妈都跟你说了,是吧?立蕙小心地点头。锦芯摇摇头,说:我昨天刚拿到最新的指标,不是特别好。现在一周透析一次,上班还顶得住。但半年内很可能要一周两次了,那会很辛苦。活到这份上——锦芯耸耸肩。
        立蕙刚要说话,锦芯马上摆手,示意她打住,说:我知道你要说什幺。立蕙没理会她,说:我亲眼看到我同事从透析到肾移植,做得很成功。现在看上去跟大家没两样,工作、旅行、运动——锦芯微笑着打断她:你说的这我都明白。哎,别老说我,说说你自己?听我妈说:你先生和孩子都特别好。有照片吗?给我看看?立蕙说:你等等。说着起身进客厅,从钱包里抽出全家合影,出来递给锦芯。
        锦芯接过照片,专心地看着,过程长得让立蕙意外。锦芯将照片递回时,说:真是好看。你先生看上去很面善,肯定特别体贴。立蕙笑笑,没接她的话。锦芯又说:珑珑这孩子长得那幺精神,一看就特别聪明乖巧,听我妈说他还学唐诗呢。你真该多生几个。听立蕙摇着头笑出声来,锦芯神情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我都后悔没再多生两个。立蕙一愣,笑说:我可没你那幺能干。我念书特别辛苦,到了考虑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已蛮大了。她没有告诉锦芯,最要紧的是,她曾经那幺不能肯定,生养孩子是不是自己真实的心愿。
        我不是能干,是有决心。如果老大是儿子,也许我就只生一个,最多两个了。我就是想要生个儿子,锦芯说着,手按到茶杯上,转了转。见立蕙惊异地张开口,锦芯有点得意地抬抬眉,说:这跟重男轻女无关。我母亲从小就盯牢我说:你要特别努力,要自立,自强,要有自己立身的本领,凡事要靠自己。可从没听她跟我哥说这样的话,我问她为什幺,她说:因为你是女孩,你要记得,如果你将来要过得好,就不能有靠男人的念头。这种话那时候听了特别难懂。我们父母那辈离婚是绝少的,男女都工作,到处宣传的不都是“半边天”吗?什幺叫靠男人?我根本听不懂我妈讲的什幺,听多了还有反感。后来结婚生孩子,我就想,我一定要有个儿子,我要看看一个男人的前半生是怎样的,跟我的会有什幺不同。为了一念,我一口气生了三个。怀老大时,我还在伯克利读博,挺着大肚子去答辩。唉,你没看过我哭的时候。多亏有爸妈一路帮着。今天回想自己那些年的执着,其实是没意义的。可你不经过,就不能走出来。
        她又提到“执着”,立蕙走神想。看到锦芯双手抱臂,缩着肩膀,立蕙触了一下茶壶,水还是热的,说:水还很热,你也喝点茶?说着将茶点盒打开,说:这日本店的茶点味道很淡,送茶很好。锦芯说:我现在只喝清水,让内脏的负担轻一些。说着,给立蕙的杯里加了热水递过来。立蕙呷一口,说:这是上好的普洱呢。锦芯笑笑,说:志达留下来的。他还特别爱喝功夫茶。可惜我没那耐心,也不会弄,只能给你泡茶喝。他有套很特别的台湾桧木茶台,过去夏天里常招朋友来这里一边烧烤一边喝功夫茶。我后来把那茶台送人了。
        我听叶阿姨说了志达的事,太意外了。英年早逝,真让人难过——立蕙小心地说。锦芯耸耸肩,幅度很小,却带着轻慢。立蕙不愿意想到“轻慢”,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锦芯这肢体语言。锦芯随即说:你原来一直以为你乘的是一艘航空母舰,哪里晓得它会将你载到暴风眼中抛离。我妈妈这一辈子,比她的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的风浪,但跟我面对过的风浪比,她那不过是小浪花。这些是让我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来,真的很为我的两个女儿担忧。
        立蕙一愣,轻声问:你,好像在说志达?锦芯点头。他那幺出色——立蕙小心地加一句。锦芯将盘子叠起来,往立蕙的杯里加水,说:人生是一个长跑啊。他就算真是一艘航空母舰,也不见得只有一个前行方向。见立蕙端着茶杯不动,锦芯抬眉说:你喝了,要不水凉了。这个故事太长了,要慢慢讲。
        我认识志达,噢,他姓袁。那是82年寒假,在北京开往南宁的五次特快上。我那时在北大刚读完第一学期,对北方的干燥寒冷、粗淡食物很不适应,特别想家。期考一完,当晚上就爬上火车。我们二中一起到京的同学,只有在北航的两个早早买到了硬座票。他们带我们五个同学用站台票混上车。火车开动前,过道里已水泄不通。本想大家轮流换着坐坐,可一上车,要挪身都很难。我们给挤在车厢连接的地方。以前老听人讲文革大串联火车上的惨状,我们肯定跟那一差不离。除了行李架上没躺人,座位下都有人铺开报纸在睡。一路站到郑州。大站嘛,下车的人多,我们才可以走动起来。嗯,这时就碰到志达了?立蕙试图让气氛活跃点,插了一句。锦芯摊摊手,说:嗯,没有悬念。立蕙笑笑说:我在广州读书,家也在那里,寒暑假高峰期不用挤火车,但外地同学很多,火车上挤出感情的真不少。
        锦芯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志达是个做事特别有计划的人,他早就去排队买了票。他和几位老乡都有座位票。站到郑州时,我们在站台上透气,志达从另一边车门下去,到流动小车买吃的,这样碰到了。他裹着一件半旧军棉大衣,挤过跟我打招呼,说在北大见过我。我进北大那阵,艺术体操在北京大专院校里是时髦玩意儿,我凭小时练过跳舞和体操,顺利进入校队。几次表演、比赛下来,让人有印象不奇怪。他自报家门说是无线电电子学系计算机专业的,又问我去哪里,我说终点站。他一愣,说:南宁啊?那比我还远很多,跟我上车吧,大家挤挤,好歹能坐坐,看你脸都青了。我那时确实太累了,叫来同学,都跟去了。这样一张本来坐三人的长椅,不时挤到六七个。那时大学校园里不许谈恋爱,到了这时,男女生歪头搭脑地挤在一起,感觉很奇怪,也顾不得了。说起来真可怜,我们这代人的男女身体接触,很多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的。有时挤得太累了,大家就轮着站一会儿。到下半夜实在熬不住,男生轮着睡到座椅下,我也去躺了一次。志达劝不住,就脱了他的军大衣给我垫上,我真的睡着了,睡得还特别香,这辈子都没几次。一觉睡醒出来,看志达不在,知道他站到车厢连接处去了,心里挺感动的,就挤过去陪他站站。
        志达告诉我,他到衡阳下车后,还得坐五、六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家。他父母是地质队的。他从小随父母各地跑,就近上学。中小学基础教育是在乡村学校和父母的辅导下完成的。我念书早,十七岁不到上大学。志达和我同年。乡村学校是混班教学,早毕业晚毕业根本无所谓。他十五岁多点就上了大学,比我还高一届。北大没有少年班,十五岁的志达在班上就有点神童的意思了,但他的谈吐比同龄人成熟很多,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脑袋很好使,反应特别快。他小时随父母多半在荒野地带生活,比我们更没娱乐生活,却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有什幺就读什幺,好奇心又特别重,总处在一种阅读上的饥饿状态,知识面很广,说到他没去过的广西的风景也头头是道,比我还门儿清。其实他都是书上读来的知识,但消化出来,用自己的语言一讲,好像他就是在那些地方长大的。随便扯什幺,他都能说上几句。我爸就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所以志达给我的最初印象不错,一路聊得很开心,都忘了自己站了那幺久。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