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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何叔叔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都长这幺大了?立蕙直直地看着他,微微挪了挪脚。你还认识我吧?他又问。她没响。何叔叔很轻地叹口气,说:我是锦芯的爸爸。我出差来暨大开会,听说你在这里上学,锦芯让我来看看你。十九岁的大二女生立蕙听懂了这里面的逻辑。那心酸已经到了喉管。她轻声回着:谢谢你们。何叔叔接着说:变化太大了,你看,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立蕙“哦”了一声,她觉得该安慰他,却不知说什幺好。何叔叔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的印着灰白格子的手帕。立蕙看到一只玉镯被递到眼前。她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到身后。何叔叔将手镯递得更近了,温和地说:这是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这幺远来看你,没有什幺可以送给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立蕙刚伸出手,又立刻缩回来,嗫嚅着:这太贵重了,留给锦芯吧。何叔叔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识地有点抵触。何叔叔点点头,示意她放松。立蕙的手掌摊平了。何叔叔将玉镯放到她手中,又将她的五指推回,让玉镯留在她手心里,轻声说:锦芯也有。立蕙一愣,想问那是不是一对,却没敢开口。她将手心打开,移近了看。那是一只蛋清白的玉镯。她不识玉,只是看到这手镯是那样通透晶莹,上面还有细微的刻案,心下生出欢喜。
        何叔叔将手帕折起,舒了口气,说:听说你读的是物理。好能干啊。女孩子学这个不容易。锦芯北大化学系一毕业,就到美国读研究生去了。锦茗比锦芯去得更早。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立蕙感到那玉镯在手中的坚硬,点点头,说:好多年没见过锦芯了,她都去美国了?立蕙想起那个夏天,锦芯转身跑远的背景,心里为锦芯感到高兴。何叔叔微笑了说: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去美国深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立蕙点点头。何叔叔又说:那我走了。他却没动。立蕙将手镯小心地放进书包里,说:谢谢何叔叔。何叔叔这才转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立蕙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喉结在动,稍顷,他说:你不用跟你爸妈讲在学校里碰到我。立蕙点头,眼泪上来了,赶紧低下头,装着在整理书包带。再一抬头,看到何叔叔已拐到通往校门的道上。立蕙望着何叔叔洁白的身影在墨绿色的冬青树前停下来,回头看向自己。他也许是见立蕙还没离开,抬起手来,手心向下朝她摆了几下,示意她离去。一下,两下,到了第三下,何叔叔的手心翻过来朝向她,高高举起摆了摆。那就是再见了。立蕙立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何叔叔掉过头去,步子大起来,那抹纯白很快便融进广州夏日正午赤白的天色里,无影无踪。待立蕙从食堂的碗架上取下碗时,才想起,自己该留何叔叔吃午饭的。立蕙快步走到食堂的大窗前,往学校南门方向望去,午饭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何叔叔的出现像是个梦境,让立蕙恍惚。她反手去摸身后的书包,触到边袋里那个坚硬的园形物。
        现在那只玉镯就躺在书柜下部第三格的抽屉里。这幺多年来,她从没向父母提起过何叔叔曾到暨大看她的事情,更没有将给他们看过这只手镯。她只将它小心地带在身边,一路万水千山走来。她和何叔叔再也没有联系。立蕙是爱她的父亲的。她很害怕会有外力,将自己和父母一起组成的三人小家的温暖平衡打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感激何叔叔以刻意的缺席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立蕙起身,蹲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忽然听到智健在身后说:怎幺不开灯?她转过头去,见智健走进书房,侧身向前拧亮了书桌上的灯。珑珑睡去了,智健说。立蕙不动声色地将抽屉推上,智健扫那抽屉一眼,目光落到她的脸上,轻声说:珑珑那棵树让你不开心吗?
        立蕙坐到地毯上,抬头看智健。智健双臂抱在胸前,黑色的圆领T-恤让他显得更加高大。这个当年华南工学院的男排主攻手,和立蕙是圣地牙哥加大的同学。半导体物理专业博士生立蕙当时到电机系修集成电路原理,认识了在电机系读博的智健。同期广州高校的经历,让两人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两人当时都刚结束了大学里的初恋,处于真空期,很快就出双入对。在学校近旁的拉霍亚海滩上,立蕙身世的秘密在智健向她求爱的夜里被全盘端出。说到何叔叔在她成年之后唯一的一次出现,立蕙听到自己悠长的呜咽,在智健胸腔里轰鸣。智健将她搂得很紧。潮水漫上来,在月光下淹没礁石。她听到智健反复的轻声:好啦,现在你的生活里有我了。
        在市政厅注册结婚时,立蕙入乡随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智健的姓,心里有奇妙的安然。两人随后双双读下博士。智健先在硅谷找到工作,立蕙去马里兰大学做了两年博士后,才来到硅谷和智健团聚,安下家来。他们在结婚六年后,才迎来了珑珑。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曾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个核心的话题,都会被智健转开。以致立蕙有时会想,智健是不是已经将她生活里的那道折线忘记。
        你想起他们了,是吗?智健又问一句,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知道我看着珑珑,常会想到什幺?立蕙摇头,瞪大眼睛等他的话。我常会想,那何叔叔会怎幺挂念你。那种感情,到成为父亲之后,我才有感同身受的体会。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没到学校找过你……不要再讲下去了——立蕙打断他。这幺多年,他不曾跟她提过她倒到他心里的那些秘密,这时却突然这样说出来,立蕙有些意外。智健蹲下来,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挂念他,你该去找找的。如今父母们年纪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来了。立蕙盯着智健,自语般地说:你真的觉得我该去找他们吗?智健凑近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心里想的话,那就该找。到我们这个年纪,看顾自己内心其实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对吧?立蕙轻轻地拥住智健,没有再说话。
        立蕙那天夜里无法睡安稳。她的脑袋里并没有清楚的影像,却有不停飘闪的白色光芒。她双眼闭紧,光标仍一刻不停地穿梭着。智健的话粘着飞镖在她耳中乱窜。她悄悄起身,披衣下到一楼书房,抬眼看钟,已过凌晨三点。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给她手镯的一九八六年初夏,二十五年过去。立蕙从十一岁起离开南宁,就再没回去过。跟小时同学的联系早已中断。唯有一次,在母亲来美探亲时,她听母亲提到过去农科院的好些子弟也来了美国。母亲说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大多都觉得印象很模糊。母亲一圈说下来,就是没有提到锦茗和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作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母亲说:听讲那个能干漂亮的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国呢。母亲几乎没有犹豫,马上说:那个妹崽很厉害的,可以讲是才貌双全啊。听说在伯克利加大读了化学博士,发表过好多论文,还有专利发明,好像就在旧金山湾区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当高管。立蕙没有接母亲的话,她不愿意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听说”的。她想起来,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着“听说”寻来的。
        立蕙想,锦芯既然发表过学术论文,还有专利,她的信息就一定能在网上查到。她上网将“锦芯何”“伯克利加大“这两个关键词打入Google,满屏的条目跳出来,果然发现有位“锦芯”在化学、制药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论文。立蕙快速往下拉着鼠标,很快寻到锦芯的最新信息:锦芯目前在位于南旧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制药公司“海湾药业”任中心实验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湾药业公司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
        第二天下午,立蕙从办公室往锦芯公司打电话。第一声振铃声响起,她感到手心有些发粘。立蕙迎着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广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树叶时,那些被流浆绕上指尖的丝丝缕缕。那铃声振响到第五声,留言机响了,立蕙立刻按下“0”,电话转到公司前台总计。男接线员问过下午好后,立蕙说她想找何锦芯博士。接线员马上说:哦,出于培训需要,我们下面的对话将会被录音。立蕙一愣,问,哦?什幺培训?接线员耐心地说:顾客满意度方面的培训。在美国,未经当事人同意而录音,属违法行为。偷录下来的录音材料也不可为法庭采用,因此除警方外,录音前都会明确通知对方,要取得双方同意才能录音。虽说这类情形在跟商业公司打交道时会遇到,可听到锦芯公司的总机前台说要将他们的对话录音,立蕙还是有点不适。她有些勉强地说:那好吧。接线员说:谢谢你的合作,我能帮你什幺?我想请你转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请她方便时跟我联系。接线员热情地说:没问题。立蕙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让接线员转告锦芯。
        在立蕙给锦芯打去电话的第二天早晨,她的手机里跳出一个陌生号码。立蕙看到那650的区域号,想到很可能是锦芯的回电,心急跳起来。她摁下接听键,就听到:喂,喂,是立蕙吗?我是叶阿姨。立蕙犹豫着,想不起叶阿姨是谁。那声音轻下来:我是何伯母。一个停顿,立蕙听到呼呼的风声。没等她回过神来,又听到一句:我是何锦芯的妈妈——非常安静的女声,北方口音的国语。立蕙回过头,看到记忆的池塘里急速地窜出一条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应着,看到那条水柱应声倒塌,在水面上溅出大面积的水花。锦芯她好吗?何叔叔呢,何叔叔还好吗?她想将这最后一句说得随意轻松些,可听起来却咚咚作响,令她的心随着那响声越抽越紧。
        等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的声音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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