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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立蕙回不过神来,脱口说:他们有三个孩子呢!天啊。叶阿姨摇头,说:孩子倒也都大了。老大如今在康奈尔念大二,很懂事,又漂亮,何叔叔生前最疼她。老二非常聪明,高中跳了一级,现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老三还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经济上没问题的。只可怜我那女婿,那幺出色的一个孩子,在很恶劣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一路很努力走过来的,又那幺孝顺——更不幸的是,锦芯原来那幺顺的一个女孩子,学习,工作一向很出色,中年竟来了个这幺大的打击,一时受不了,精神几乎崩溃,有一阵患上忧郁症。到去年夏天,竟引发肾衰竭,如今要透析。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你可以想象。
        立蕙感到全身僵住,眼睛无法聚焦,前方的人影一个个散开来,成为五颜六色的光斑。锦芯的身子被那些光斑缠绕着,高高地在前方的台阶上站着,突然转身,沿着小径跑远,锦芯哭了,肯定。立蕙打了个寒颤。
        她现在的情况怎幺样?立蕙轻声问。
        还算稳定,已经上班了。身体当然是虚的,但看上去比过去更拼了,让人担心啊。唉。本来是一周透析一次,最近说数据不太好,很可能要加到一周两次。说到这儿,叶阿姨的情绪平静下来。可以换肾的,对吧?我有个同事今年初就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挺好。我记得,里根政府那时就通过的政策,换肾是可以完全由政府负担的,立蕙的语气急促起来。
        叶阿姨看立蕙一眼,点头说:透析很辛苦。连出门旅行都受限制,到外地住一周以上,都要先找好透析的地方。虽说换肾在美国排队迟早能排上,但什幺时候能排到匹配的肾源,很难讲。我和她哥哥都去做了测试,可惜都和她配不上。
        立蕙心里“格登”一下,还未熟说话,就见叶阿姨转过身去,朝远处的侍应生招手,表示要买单了。侍应生拿着帐夹过来。立蕙和叶阿姨同时伸出手去抢,叶阿姨叫起来:No!立蕙,听话!立蕙看到叶阿姨表情非常严肃地盯过来,缩了手。叶阿姨按下账单,说:这餐饭就算是我代何叔叔,也代锦芯他们请你的,好吗?立蕙嗫嚅着,鼻子有些发酸,轻声说:那就真要谢谢了。等你从东部回来了,请你们到家里来聚聚。
        正在签单的叶阿姨停下来,看看她,说:好的呀。我今天很高兴。我喜欢你这个孩子。你有我的手机号码了,我们随时联系。有机会,你请跟锦芯联系一下,她要到她侄女毕业典礼那周末才会过去。她知道你在找她,很高兴的。她也会找你。你们在这儿这幺近,做个伴儿,多好。立蕙点头。
        立蕙挽住叶阿姨,将她送到停车场里的车位上。立蕙注意到那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沙金色凌志车。叶阿姨看着车子,说:这是志达,也就是我女婿留下的车。她说着,那声音有些变了。立蕙安静地帮叶阿姨拉开车门,等叶阿姨坐进车里,忽然心思一动,微低下身子,低声问:我想问一下,何叔叔安葬在哪儿?叶阿姨似乎有点意外,抬起脸看向立蕙,想了想才说:葬在华盛顿近郊一个很开阔漂亮的墓地里。那里有片专门开辟给中国人的区域,墓碑是竖立的。我给自己在边上买了一个位——叶阿姨,你会长命百岁的,立蕙打断叶阿姨的话。叶阿姨一笑,表情竟带上了些天真,伸出手来,轻轻却是很快地摸了摸立蕙的脸颊,说:谢谢你。我们家里除了我,都是学科学的,你也是啊。最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活得开心,长短并不那幺重要。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
        立蕙退出几步,看叶阿姨将车倒出来,摇下车窗,向自己招手,再一眨眼,那抹沙金色就转上了通往公园大门的车道上。整个过程十分流畅。立蕙一愣,想,怕没几个人记得叶阿姨当年座下闪着银光的两只钢轮间横插着的那把深黑琵琶了。真是比弹指还快。她站在停车场里,抬起头,一架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飞机掠过海湾上空,越降越低。机尾那个爱斯基摩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看上去真是历经沧桑。他在笑,灿烂却是饱经风霜的笑容。可他死了——立蕙捂住双眼,再松开。锦芯那张生气勃勃的脸浮上来。立蕙迎上她看向自己的幽深眼神,慢慢退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放回手袋里,朝停车场深处自己的车子走去。
        三 
        锦芯在叶阿姨飞去东部的当天夜里,给立蕙打来了电话。
        立蕙正在往洗碗机里放着盘盏,珑珑举着她搁在起居间茶几上的手机跑来递上。立蕙抬抬下巴,示意珑珑将手机搁在台上,等她稍会儿再看,却一眼瞟到珑珑举到眼前的手机屏面上跳出的是新存下的锦芯家号码,赶紧扯下塑胶手套,按下对话键,随手摸了摸珑珑毛茸茸的脑袋,谢过他。
        请问是立蕙吗?——沉着的陌生声线,非常干脆。在立蕙的记忆里,锦芯的声音总是高昂犀利的。小时候坐在农科院子弟小学的礼堂里听锦芯发言,总让她想到冬天的午间靠在宿舍楼边桉树下啃甘蔗的时光。咔嚓咔嚓,那些青皮的糖蔗,黑皮的果蔗是那幺清脆而多汁,令人口舌生津。立蕙没想到,锦芯的声音也会生长,象那些节节升高的甘蔗,在根底变出坚韧。
        我是立蕙。立蕙一个激凌,声音轻下去,很快地将洗洁剂倒上,按下摁钮,转身拐出厨房。洗碗机的进水声在身后“哗,哗哗,哗”地追击而来。我是何锦芯,锦芯在那边追上一句。立蕙应着:噢!锦芯,你好你好!多少年没见了啊,你还好吗?她一路上楼,转进主卧室,随手关上门,坐到地毯上,没顾得开灯。从窗纱里看出去,墨蓝的天色被远处邻人的屋顶和行道树的枝桠剪出黝黑边角,嶙峋间有些白亮的光。立蕙有些欢喜起来。
        谢谢,我还可以。听我妈妈说你们见过面了。她回来好兴奋,跟我说了好多的你。叶阿姨安详的面容跳出来,立蕙想象不出她兴奋时的样子,有点走神。可惜我前些天有点忙,没能跟她一起去。我妈说你的状态特别好,好年轻,家庭也很完美,真让人高兴。立蕙听出那声线在变柔。有些亮片闪过,被不明光源映出点点荧光。
        噢,哪里哪里,都过了四十岁了——立蕙说到这儿,心下一酸。记忆里锦芯最深的形象,是穿着一件粉红细格带荷叶边的的确良短袖衫,挺拔地站在台阶上,通体舒展得没有一丝皱褶。锦芯喝叱那些个小毛孩四窜而去后,眼里的冷光掠过来。那时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女,在南中国桉树浓重的阴影里同时被一支冷箭穿透,却不曾相互安慰。
        叶阿姨看上去才是好,还能自己开车,真了不起,立蕙掩饰着说。锦芯在那头迟疑了一下,说:是啊。日子过得多快,我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立蕙未及接话,锦芯又说:我想请你方便的时候到家里来坐坐,好好聊一聊。
        我也很想见你。我跟叶阿姨说了,等她从东部回来,要请你们到家里来,立蕙应着。锦芯赶紧说:噢,等我们从东部回来,孩子们也回来后,再请你们全家一起过来聚聚。立蕙心下明白锦芯是想尽快单独见她,就说:我周末有空,看你的方便。锦芯的口气轻快起来:那好。我三个孩子都在东部,我现在一周有两天在家上班,三天去公司。可我下周末要飞马里兰参加侄女的大学毕业典礼。如果你方便的话,这周六能不能来小坐一下?立蕙还未开口,锦芯在那边赶紧说:这样临时约你,但愿对你来说不会太仓促。
        立蕙当即应下。两人互道了珍重。立蕙刚收了线,就接到锦芯传到手机上的短信息。一看,是锦芯家的地址,是在希斯堡市。那座小城在跟叶阿姨碰面的湾景公园对面的山间,紧靠着生物生化公司云集的南旧金山,是湾区有名的老派富人聚居地。当年林青霞刚出嫁时,在那儿安过家,湾区华文媒体很热闹地报道了一阵。锦芯竟住在那里,让立蕙有些好奇。
        周六早晨,智健和珑珑父子一早去了运动俱乐部。这是他们的“父子时段”。待智健健身完毕,珑珑的游泳训练也结束了,两人泡好三温暖,去吃顿平时立蕙严格限制他们进食的汉堡,再去书店五金店等处逛逛,回到家该是午后了。智健如今除了偶尔到排球俱乐部打打球之外,更热衷的是到旧金山当义务城市导游。他业余花不少时间自费修课、参加培训,了解旧金山的历史和街道、建筑及文化,成了旧金山城维多利亚建筑方面的专家。他周末不时到城里,以志愿者的身份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参观市区漂亮的维多利亚建筑群。
        立蕙将家里的琐事打理完毕,上午近十一点时出了门。她挑了件深梅红的Ralph Lauren新款短袖POLO衫,左胸前马球手和骏马的白色大标识,细细的腰身掐得恰到好处,下身是一条白色纯棉七分裤和白色纹麻编底凉鞋,配着精心修剪打理过的短发,长长的脖子,一对梅红间白纹案的细长耳环,亮色的唇膏,看上去生气勃勃。
        立蕙转到超市买了一把含苞待放的百合。这些年来,立蕙偶尔想到锦芯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最合适用百合来表达的那种女子——硕大花朵开放的姿态如此恣意,浅白的巨大花瓣包裹着色泽纹理浓重而繁复的芯蕊,馥郁的香气冷艳绝决。立蕙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亲自对锦芯作如此嘉许,心下有些雀跃。她又寻到附近一家日裔经营的糕点店里,买了一盒绿茶和红豆作馅的茶点,才转上高速。一路从硅谷南端腹地沿二八零高速公路北上,按GPS的引领,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便从开始在希斯堡浓荫蔽日的柏油山道上盘旋。
        立蕙摁下开启车窗的按钮,伴着车窗清晰的滑落声,车里立刻灌满红杉混着桉木的清香。微风携来海湾的淡腥,气温也比山下至少低了三、五度。窄小山道边间隔稀疏的豪宅依坡而建,大多是样式古典的老房子,前庭后院花木扶疏。立蕙的车速慢下来,心里的紧张疏淡了。
        锦芯家在一条隐秘的弯道尽处。立蕙按GPS的指引,拐进一块几乎被参天红木蔽掉天空的圆形空地,看到正前方一扇大开的深灰色栏杆铁门。她看一眼门侧铜雕信箱座下的号码,知道锦芯的家到了。
        按锦芯在电话里的指点,立蕙将车子直接开进铁门里。一眼看到前方至少270度的宽阔风景线。她将车子喷泉边停稳,捧着百合,拎了茶点和手袋走下车,站在前院打量这个藏在山谷里的深宅大院。
        这是一个在小坡顶上开出的宽大平台面,边缘近房子一侧有棵巨大的橡树。近午的阳光穿过,在地上打出斑驳光影。喷泉池子的中央坐着一条线条柔美细致的铜雕美人鱼。水柱从她双手托着的水瓶里喷流而出。池边有些铜莲叶,青蛙和龟,一圈小小的水柱,轻缓地喷吐着水花,水声清亮舒缓。平台边缘高矮不一的花坛花带里开满了绣球、天堂鸟、玫瑰和热带兰花,夹着阔叶蕨根类热带植物。
        锦芯的家是地中海式两层楼房。外墙刷成细腻的姜黄色,有几个错落的尖顶,看上去很有气势。深栗色原木的门窗,同色调的细巧铁件外饰,配着质感厚重的红瓦,给房子外观平添出低调的雅致。左侧那蓬茂盛的三角梅,在阳光下开出一片烂漫艳红的花朵。
        从这里远望,旧金山国际机场伸向海湾的跑道清晰可辨。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象是浸在灰蓝的水里,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若隐若现,静中有动。立蕙想象着这儿的夜景,有些走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带着犹豫的女声:是立蕙吧?立蕙赶紧掉过头去,看到锦芯正跨出大门,十指交叉着握在胸前,站在台阶上微笑。
        立蕙取下太阳镜,微眯起眼睛。台阶不高,却感觉锦芯站得很高,很远。那灰栗色的台阶上一片清亮。有三十年了吗?立蕙摇头,望见锦芯的身影开始移动。她跑开了,沿着小路,一直拐过池塘。
        立蕙轻叫:锦芯!你好啊!锦芯轻轻提起淡橄榄色麻质长裙的裙脚,走下台阶。立蕙迎上前去,两人在台阶上相拥,松开时,把臂轻摇,互相打量。
        立蕙很想说:你一点都没变,却张不开口。锦芯上身穿一件亚麻色麻棉混纺长袖衫,衣身宽短,只及腰上,下身麻质直筒长裙曳然而落,让她看上去修长挺拔,动起来又带着飘逸。那长袖在这夏日里很惹眼。立蕙心下一酸。她记得同事吉姆做透析时,一年四季从不曾穿过短袖衣衫。他告诉立蕙,孩子们若看到那驳接了埋在臂上血管间的透析专用器件和它周围的伤口,会被吓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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