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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枝(上)

发布: 2012-12-13 17:33 | 作者: 陈谦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花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地饱满。
        店前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那双圆黑的大眼看上去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狼狈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幺不堪。她并拢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专注的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一早起来压腿练功,下午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四处巡演,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小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市里的重点中学去了。她从不曾有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她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酱油的姿态,仍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回不过神来。她走上台阶再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的锦芯小跑起来。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气,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穿的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身总是收得很妥贴,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幺意思?立蕙又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幺!母亲一边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停下手,声音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幺他们说我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母亲打断她: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
        立蕙家住在里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的,厨房和卫生间在走廊对面去。那是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户型。邻里们出入烧饭做菜洗衣涮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外带一个小阳台。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远处是水稻和甘蔗之类的实验田,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更远处是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卫生间回来时,探头看到母亲在里间床上的背影。母亲脑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象卷在淡蓝色枕巾上的一团墨,肩膀有节奏地抽动着。立蕙赶紧缩回脑袋。母亲哭了。她躺回自己小床的竹席上,难过地想,有点后悔跟母亲提起那些孩子间的小事,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事情怎幺会让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来,母亲将她唤进里屋,看着她的眼睛说:答应妈妈,你中午讲的那些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不响。母亲蹲下来,立蕙看清楚了母亲微微肿起的眼睛,身子有点僵住。母亲抓牢她的双臂,又说:你听见了吗?今天在小卖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嚅嗫着:我不讲,我不会讲。见母亲的手松脱了,她忍不住小声问:为什幺不能讲?母亲站起来,想了想,说:你觉得你爸他听了会高兴吗?立蕙摇头。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说:他会很难过的。立蕙看到母亲眼角新鲜的血丝,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可她不明白为什幺这件事会让母亲和锦芯都那幺难过。母亲还这幺肯定它也会让爸爸很难过。你不愿意让你爸难过,对吧?母亲轻声问。立蕙点头。母亲搂住她的肩,柔声说:真是妈妈的乖乖女。
        在院里大路上再见到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感到了心慌。她发现自己确实跟这何叔叔长得很像,太像了,比锦芯和她的哥哥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头,笑起来猫咪一样乖巧上翘的细长眼形,简直是何叔叔的翻版,让她只要想到他,笑容就会敛住。锦芯的眉毛是神气扬起的,而她的双眉跟何叔叔一样,是很少见的弯形。自己偏深的肤色,甚至走路时偏碎的步态,都跟何叔叔极像。这个发现让立蕙非常紧张,再远远看到何叔叔骑车过来,她就赶紧闪躲到树下或冬青后藏起。若是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她就急忙钻到她们中间。她有时又忍不住远远地偷看何叔叔,看着看着,依稀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由母亲领着,在果园深处的沟渠边和何叔叔领来的锦芯玩过,她甚至想起锦芯穿着的是一双橘黄的雨鞋,但那天却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记忆还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在广西话剧团恢复排演的话剧《雷雨》和同学中传借的小说《红与黑》里,立蕙知道了“私生子”这个词。在一知半解的朦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泪水里的深意生出猜疑,又不敢深想,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想躲闪,下学后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
        到了这时,立蕙开始听母亲在家里频繁地跟父亲提说调动工作的事。母亲给在广东各处的老同学发了很多信,寻求接收单位。那时已是一九七七年,到处在讲十年浩劫过去了,百废待兴,前途一片大好,生活有无穷的可能。具体到家里,是父母起念调往已非常开放的广州去。
        立蕙的母亲在大跃进年代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欢送往广州的华南农学院读书,毕业后分回家乡广西。到农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长她十岁的立蕙父亲。父亲是母亲华南农院的学长、马来西亚归侨。父亲后来告诉立蕙,建国初期,东南亚的华侨听说故乡人人都将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将孩子送回国来,以期能在故乡上拥有片土,以便将来叶落归根。立蕙父亲是吉隆坡华人小商家的长子,中学毕业后在家里的小杂货铺帮工,被父母挑出送回故乡广东开平接收传说中将到手的土地。没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华侨补习学校,第二年作为侨生参加考试,送入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西。
        这对年纪相差不小的校友在农科院一见如故,很快就恋爱成婚。却在婚后多年后才生下立蕙。立蕙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大家说起“含在口里怕化了,握在手心怕飞了”,都会说:那就是说的严老师家的蕙蕙了。立蕙从小到大,每天早上都由父亲或母亲自送到教室门口。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气,整个学校几乎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伞亲自来接的。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亲背到背上,涉水而去。若父亲出差,必有母亲来接。而别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离去的话,放了学也得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才能回家。
        广州的老同学们很快传来消息,说市里的仲恺农校将升格为本科院校,正在大规模招兵买马。立蕙的父母借着出差开会,分别跑了几趟广州。到了立蕙将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终于办通了调往广州所需的各项手续,立刻着手打包搬迁。这个调动消息让父母的同事都感到非常意外。人们来说:你们夫妇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科研骨干,又双双破格提了副高职称,在这里样样得心应手,出差开会想去哪儿都可以,那广州虽好,可毕竟去的是个中等专科农校,不挺屈材吗?立蕙母亲淡淡笑了说:小孩大了,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对她未来的发展比较好。大家转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声了。
        立蕙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学们从小在院里的幼儿园就是同学,如今虽然跟她们玩得越来越少,可毕竟很熟悉,这一下要去那幺遥远的地方,要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立蕙心里很害怕。可这连父亲都作不了主,更由不了她。何况母亲说了,那是为了她的未来。转念一想,她就要去一个没有何叔叔、没有锦芯的城市了,立蕙又有些高兴。
        离开南宁那天,家里全部腾空了。立蕙母亲去总务处办最后的手续,留下父亲和立蕙在家作最后的打扫。将剩下的杂物清倒后,父女坐到阳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还没喝完,就望见母亲戴着草帽的身影远远地从芒果树枝交蔽的马路上时隐时现,慢慢移近。穿着背心,正在擦汗的父亲几乎和她同时看到了母亲。他叹出一口长气。立蕙突然感到很难过,一下就哭了起来,说: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爸爸蹲下来。她看到他浓黑的眉毛下那双幽黑的眼里闪烁的泪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说: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很爱你啊。他说着,取下眼镜,低头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声。她从没怀疑过爸爸对她的感情,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他话里的意思。
        在何叔叔寻到暨大校园里的那个早春,十九岁的立蕙已经明白,何叔叔不仅只是锦芯的爸爸。这让她对父母当年将她带到广州来的决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这个庞杂浩大的城市里无声无息地安全生长。广州跟南宁一样,到处可见芒果树和冬青墙,不同的是,这里再没有人会让她想要躲到它们的荫影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这样美好的解脱,她总忍不住想去扯几张芒果叶子。那断枝处流出的粘浆被她的指尖拉扯出细细的几条长丝,确认着解脱的欢喜。立蕙升学时考进华南师大附中。那是省重点中学。她成了住校生,在周末才坐公车回在珠江南岸的家,连邻居都不认识。用了一两年的功夫,她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朋友。
        何叔叔在一九八六年初夏的广州突然出现。立蕙像广州城里的年轻女孩那样,穿着高第街上买来的港澳风情的亮闪闪的化纤套裙,说一口地道的广州口音的粤语,完全甩脱了南宁白话那些粗咧的尾音。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她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单词,心下确认自己的未来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立蕙的同学将她领到自己面前。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的背心清晰可见。一条灰色的确良长裤,手拎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脚下是双深棕色泡沫塑胶凉鞋。在这个男士流行穿各式花俏衬衫、时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里火车站的那些来广州淘金的外地人。他看上去比过去略胖了些,头发明显花白了。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微微露出的末梢却已染白,腰板也不像过去那样挺拔。立蕙觉到些许心酸。她在正午的阳光下靠近了看他,心下一阵惊慌。开始变老的何叔叔,四下豁开的边,让真相的核心显现:她是越来越像他了。立蕙扯紧书包带子,双脚并拢。她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哭出来,赶紧咬紧嘴唇,整个心思都在对付胸腔里那缓慢上涌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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