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嘴呼吸
发布: 2012-10-25 15:19 | 作者: 周如钢
八
还是一成不变的浣纱桥，浣纱路，一成不变的昏暗灯光，一成不变的水泥路，回到县城的洪小美这一次没有在心里叹气，因为该变的不变，不该变的却变了。
这时的洪小美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将怎么样开始故事，怎么样结束故事。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了一天了，回到家时先伸左脚还是先伸右脚都想好了。
今天的回家，洪小美没有通知家里。这是她故意的。因为如果通知家里的话，搞不好李家父子又在家里等着了，这样的话，自己万一与父母吵闹起来，父母也下不了台，而那个一向对自己很好的李万生估计也会吃不消。尽管自己早就做好了大家都吃不消的准备，但不管怎么样，在能够不将事情闹大的情况下尽量不闹大吧。
果然，今天李家父子并没有到来。洪小美用力地，艰难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显然，洪妈妈，这个瘦小的女人，也没有想到洪小美的突然到来。显然，洪小美给了妈妈一个措手不及。洪妈妈将自己的瞳孔放大，再放大，于是，洪小美就在这两个瞳孔里看见了另一个人，这个人的脸色是青的，铁青的青，身上却缀满了一颗又一颗疲惫的种子。而且，洪小美还看见这个人的内心极度的不安，不安，还是不安。
这时候是晚上的六点五十分，这个瘦小的女人手上正拿着锅铲在搅动着，一看到洪小美跨进家门，她的锅铲就一下子掉锅里了，锅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叫声。然后锅就听到了洪小美妈妈的声音，呀，小美，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回来也不说一声，你回来应该说一声，这样可以叫你公公和晚秋一起来吃饭啊。你不声不响地在搞什么呀。
洪小美本来想说什么的，突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开始模糊了。在慢慢模糊的时候，洪小美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搬进了房间，然后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什么话没有说，并不代表她妈妈什么话也不会说了。所以，看到洪小美这个样子，洪妈妈就再次丢掉了锅铲，锅铲与锅就一声大叫了一声，然后房间的门也大叫了起来，当然，这些声音都是比不过洪妈妈的声音的。洪小美一直不明白，这个瘦小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的分贝，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气势。现在，这样的气势就在门口。
洪小美就在房间里，半小时的时间里，洪妈妈就完成了自己的解说。洪小美在听见自己的眼泪的跑步声时，同样也听见了妈妈鼻子里鼻涕的跑步声。
半小时的时间里，洪妈妈擤的鼻涕一点也不比洪小美少。洪小美在打开房间门的一刹那，发现自己的爸爸，这个很少言辞的老头子，用自己的嘴巴与鼻子创造了一屋子的烟味。烟味里，洪小美看见了自己与苏阳的身影，但是更看见了自己与李晚秋的身影。看见了一套不用自己动一个子儿的婚房，看见了一辆不用自己动一个子儿的好车，看见了不用自己花一点点心思的家庭。可是，这些并不是愿意的！
洪妈妈的鼻涕依然擤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掉，掐着鼻子狠狠地使劲，然后鼻涕就一次又一次的飞向垃圾桶。这个过程里，洪小美就傻了，因为在妈妈鼻涕的飞奔中，洪小美发现的自己单薄的爱情早就暴露在了父母面前。洪妈妈说，小美，你拿什么与苏阳在一起？你跟苏阳在一起要过多少艰苦的生活，你和苏阳能在多久后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要说买房子，就是租房不欠债也行，可是你们能做到么？我的傻女儿，你会有好日子过么？
洪小美也用力地擤了擤鼻子，我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还有，若是你到杭州去过上了这种悲惨的生活，我们以后怎么办？
洪小美再用力地擤了擤了鼻子，我愿意过这种悲惨的生活。
话音刚落，洪小美听到耳朵里跑进一丝很尖锐的声音，那是洪妈妈的椅子脚发出的叫声，这一叫，椅子就转了一个方向，很果断很生硬地转了一个方向。这一叫，洪小美看见爸爸手上的烟灰啪答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然后，洪爸爸的咳嗽声铺天盖地地扑过来，似乎洪爸爸的喉咙一下子破得一塌糊涂。洪小美发现，自己发出的所有的声音都被洪爸爸的咳嗽声所淹没了。
九
阳春三月，阳光正大大咧咧地从天上洒下来，一片又一片，一片又一片。苏阳就这样与洪小美一起依偎在阳光里的怀里，然后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油菜花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一畦又畦，一眼望去，满目嫩嫩的金黄。苏阳觉得自己都快要睡着了，阳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睛，暖和啊真暖和。但洪小美靠在他身上，一会儿推他一把，一会儿又推他一把，似乎很不情愿让他睡着，于是，苏阳只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一条细细的缝。从这条缝里，苏阳看见一只只蜜蜂嗡嗡而来，嗡嗡而去，它们一会儿停留在花瓣上，一会儿停留在花蕊里。苏阳就很想说，小美小美，你看你看，蜜蜂在采蜜呢，我也想采蜜，我也想采蜜。可是没有等苏阳说出来，洪小美一把牵起苏阳的手就开始奔跑起来。苏阳一边跟着跑一边望着四周，这么大的油菜花地，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什么地方，如此陌生，如此不可思议。洪小美说，这里是深圳，我在深圳。
苏阳想说，你胡说什么呀，那样的大都市怎么会有这样的乡村情调，怎么会有如此恬淡的生活。可是苏阳没有说出来，苏阳被自己想说的话吓了一跳。而事实上，苏阳并不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苏阳是被洪小美吓了一跳，苏阳是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眼前的景象是这样的——
苏阳正把自己闷在被窝里，但他的手却摸在手机上，而手机里，正好有个声音爬出来，苏阳，我在深圳，我就是在深圳。
苏阳的油菜花梦被洪小美吵醒了。
苏阳的油菜花梦被在深圳的洪小美吵醒了。
深夜十二点，苏阳的油菜花梦被在深圳的洪小美用手机吵醒了。
苏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起来的，反正一切都是在梦里，而现在洪小美告诉自己她在深圳一样像是在梦里。苏阳说，怎么会，怎么会，你开什么玩笑？
手机里的声音却很坚决，很无奈，我没有必要与你开玩笑，我也无力再开玩笑。我就在深圳。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要么我们在一起，我们私奔，杭州是肯定不能呆下去的，至少这段时间不行，我父母一定会找过来的。告诉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如果你也要跟我在一起的话，我们就先私奔一会儿吧。三天时间，想好了噢。三天后给我打电话！
可是，可是，可是……苏阳的第三个可是还没有窜出牙齿，手机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嘟嘟嘟了。苏阳一下子傻了，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事情一下子会变成这样。这样的事情一下子让苏阳反应不过来，但唯一一点可以明白的是，洪小美的父母一定是反对小美跟自己恋爱，至于为什么，自己也可以想得清楚的，还不是就是因为自己家里穷嘛。
可是，即便这样，小美也不需要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到深圳去啊。是给她父母一个下马威么，还是考验自己是否是真心实意？
可是，小美又怎么可以这样做，年纪也不算太小，这个时候还能如此任性轻狂吗？一下子，工作不管了，还不知道公司会扣多少钱；一下子，父母不管了，还不知道她的父母有多着急；一下子，连我也不管了，当然，来了电话告诉了我在哪里，可是尽管这样，我又怎么能走？
苏阳想到这里，睡意全无，他拿起手机拨回去，洪小美却关机了。苏阳一下子坐起来，心里堵得难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走！天亮就找小美去！哪里用想三天，三分钟都不用想！
眼睁睁地等到了天亮，苏阳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匆匆收拾了一下。可是，从房间里出门的一刹那，苏阳的腿就软了。软了的意思就是苏阳觉得自己的腿脚很不利索，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母亲，这个叫汪小青的女人正煮好了粥，在喂着苏大会吃。可是，苏大会却不想吃，苏大会什么话也不说，汪小青倒是说了很多话，汪小青说，来，吃一点，多少吃一点。苏大会就把头朝东转一下，再朝西转一下，再朝东转一下，再朝西转一下，这样的转头法正好与汪小青手中的调羹相反，一个往左，一个就往右。汪小青后来就没有办法了，她不再用嘴巴说话，她就用她的眼睛说了句话，她的眼睛说，啪嗒。然后，苏阳就听到了两颗眼泪跌落在地板上粉骨碎身的声音。苏阳的腿就软了，软了的意思就是苏阳觉得自己的腿脚很不利索，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苏阳本来想跟妈妈说的，可是苏阳终究没有说出口。
汪小青说，苏阳你是不是有心事？
苏阳说没有。
汪小青说，苏阳你是不是有心事？
苏阳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汪小青说，苏阳你是不是有心事？
苏阳说如果有，也就是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够多挣点钱。
听到苏阳这么说，汪小青就叹了一口气，也不要急吧，急也没用，别到时把你也累倒了。苏阳说不会不会，我也就是想想。
汪小青没有看到苏阳整理东西，也没有看到苏阳拎东西，但是汪小青却感觉苏阳有心事，现在苏阳说心事就是想多挣点钱。这种心事谁都有的，一直有一直有，汪小青曾经为这个心事想得夜不能寐，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一个脑袋，就是能飞上天又怎么样。
汪小青说，孩子你别多想了。一会儿再去医院问下医生，最近有没有什么好药出来，看看有些药要不要换着用了。
这时的苏阳，正用眼睛死死地盯在那碗粥里，很专注很认真。他说，噢，噢噢。汪小青说，你一定要找那个李主任，李主任对你爸爸的病最有数了。苏阳仍然用眼睛死死地盯在那碗粥里，很专注很认真。他说，噢，噢噢。汪小青说，对了，一会儿去前最好先打个电话，不知道他今天上不上班的，你有他的号码吗？苏阳仍然用眼睛死死地盯在那碗粥里，很专注很认真。他说，噢，噢噢。
汪小青看着苏阳的样子，说，什么噢噢噢，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苏阳的头，苏阳这才回过神来，他说，噢噢，我在想这粥怎么这么白。汪小青就笑了，你这孩子想什么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