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嘴呼吸
发布: 2012-10-25 15:19 | 作者: 周如钢
四
连续几天，苏阳都忙得焦头烂额。
刚开始，苏阳就是一会儿家里，一会儿医院，一会儿公司这样三头跑，后来他就两头跑了，他把公司那一头舍弃了。实在是跑不过来了，索性请假。对于请假，公司是有规定的，请假一天扣除工资一天，事假不超过二天，病假不超过五天。
苏阳对这样的请假规定就有些不明白，请假扣工资就不说了，不到岗不给工钱也说得过去，事假不超过二天也不说了，可是病假这事怎么说呢，人家也不愿意生病，万一是这种突发事件呢，怎么办，三天不见好，五天不能动的，怎么就一定有不能超过几天的说法，纯粹是没道理的。而且公司规定，病假必须得有医院的证明才行。
眼下的苏阳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请假的理由就是爸爸卧病在床，不，是在医院，病情严重，需要专人服侍，而有许多事情是需要跑来跑去的。因此，自己必须要请假，至于事假还是病假就由领导们去定吧，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
设计部的总监是个留着长发的男人，这个男人对设计是有一套的，审美时尚前卫，分寸把握有度，只要是他认可的设计产品拿出去是必然不会丢脸的，只要是他满意的设计产品拿出去是一定能让人称道的。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一些日常行为却令人大跌眼镜，比如不修边幅，比如不讲卫生，比如说话口无遮拦。
这个叫周大奇的男人就是这么神奇。
现在，这个叫周大奇的男人批准了苏阳的请假。他对苏阳说，不管怎么样，家人最要紧，在这个世界上，父母是最最疼爱你的人，所以，你赶紧回去吧。请假条我批了，领导那我会去说的，时间上你自己排，长短都可以。
苏阳对周大奇的表现有些吃惊，这个平时很苛刻的设计总监很少对大家说一些人话，他讲的话都是冷冰冰的，有时能冰到你的骨头里。可是，今天，苏阳发现周大奇居然也是人。
周大奇是整个杭漫公司的设计总监，所以，他兼管着AB两幢楼，两个分公司的设计部，说白了，就是所有关乎平面设计的事都归他管。这句话的意思其实也就是周大奇不仅管苏阳，也管洪小美。
洪小美对周大奇的管倒是深有体会的，当然，主要是对周大奇的日常行为深有体会。在苏阳请假的日子里，洪小美成了周大奇接近时间最多的一个人。公司工作忙，就得加班，再加上苏阳这样的尖子请假，加班就更是家常便饭了。最最要命的是周大奇让人加班的方式很痛苦，至少在洪小美看来是件痛苦的事情。
许多时候，洪小美的白天是从阳光到来开始忙到阳光的离开。她就这样一直忙碌着，两眼不能离开电脑，两手不能离开键盘。最要命的是，这样的一天即将结束时，在阳光要跳离窗台的那一刻，办公室的电话一定会响起，这个电话一定是周大奇打来的，周大奇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你们稍微再呆会儿，我有点东西还要改一下。
就是这个稍微呆会儿，几乎就没有一次是在三小时之内的。洪小美一度对这个稍微两个字反感的不得了，这到底是什么字眼，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稍微有多长，有多宽，到底多长时间可以定义为稍微？洪小美与同事们一起想来想去，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一个似乎可以做为答案的答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当然这个结论是用在周大奇这儿的，周大奇这儿的这个稍微就是三小时以后。
最最要命的还不是三小时以后的问题，是每每电话以后周大奇的到来，必然是要稍微到晚上九点后才有得晚饭吃。刚开始，大家伙都不知道，忍着肚子的抗议等着这个周大奇的稍微早点过去，一段时间后才知道，周大奇的这个稍微是无限的，可长可短，不过一般他不会短。稍微改一下，稍微改一下就改到了九点钟，然后突然想起大家还没吃晚饭，于是去打个电话，叫来几份快餐了事。奇怪的是，在晚上九点钟前，周大奇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肚子饿。
时间长了，大家能逃则逃，逃不掉的就赶紧到楼下买碗面充饥，以防周大奇的稍微呆会儿。
今天的洪小美再次被稍微一会儿了。
现在的洪小美正把两只眼睛鼓得像青蛙一样地对着电脑，两只手不停地动着鼠标与键盘。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嘟咕嘟的叫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今天是惨了，零食全被吃完了，还没来得及买呢，就撞到周大奇的稍微呆会儿上了。
洪小美的肚子叫着，洪小美知道，肚子大声地叫着倒并不完全是肚子饿，肚子饿当然是主题，但还有其他的抗议声音。因为洪小美的鼻子告诉了她的肚子，正有一股脚臭味进入鼻腔，进入肚子。肚子大叫着，受不了啦受不了啦。
洪小美一听肚子叫，朝右瞟了下。周大奇正斜倚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将两只脚高高地翘在旁边的设计桌上，洪小美不敢细看，毛想想她就能想到这两只脚的形象了。腿毛零乱，趾甲漆黑。
下半身如此，上半身更好不到哪里去。周大奇最最擅长的动作是全设计部最引以为话题并确认为最恶心的一个动作。现在他正在表演着，在洪小美的旁边表演着。
他用右手的食指伸进左鼻孔，又伸进右鼻孔，然后动用食指的指甲抠挖出点点滴滴的鼻屎，看见食指这样的动作，大拇指就跳了上去，与食指一起表演，他们就围着鼻屎转，转着鼻屎绕，一会儿把鼻屎变成梭子形，一会儿把鼻屎变成圆形。一段时间后，大拇指与食指有些腻味了，就抬着鼻屎冲向远方，以一种发射的姿势将鼻屎抛弃了。
这个时候，鼻屎一定会发出一声惨叫，这声惨叫周大奇一直不曾听到，但洪小美却每次都能听到，她听到一次就反胃一次，听到一次就想吐一次。而现在，洪小美又是一阵阵地反胃，而这个时候，周大奇的声音也飘了过来。
小美，苏阳这次请假了你知道吧。
知道了。
小美啊，苏阳家的情况你知道吧？
有些知道的。
做人啊，还得现实些，这个年头仅靠爱情是很难活下去的，有些时候要想开些，钱才是最最关键的，物质嘛，对不对。马克思还说过，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不是。
噢，噢。
所以啊，有些地方你自己要注意了。
我要注意？注意苏阳？
这个你就自己有数啦。洪小美听到这个你就自己有数啦的时候，发现有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放在了自己的左肩上，洪小美吓了一跳，她想到了刚才有只手与鼻屎的缠绵，一下子就反胃了。她迅速地站了起来，冲了出去，说，啊啊，难过，我去洗手间，洗手间。
五
洪小美是绝对想不通对设计艺术如此有造诣的一个人，在生活上却是如此邋遢不堪的。可是没办法，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周大奇也就是生动例子中的一个而已。
好在洪小美不关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工作是否方便，如果不方便，依自己的性格，洪小美是要辞职的。好在周大奇仅仅是这样表现一下而已，至于他内心里有怎么样的想法，洪小美也不知道，或者说有些东西只要没有实质上的发生，就当作不知道。
不过，有一件事情她却没有办法装做不知道了。
苏阳说，小美，我爸爸得的是癌症。
苏阳说，小美，你今年要我考虑结婚真的很难。
苏阳说，小美，我现在还在借钱，许多事情无法想象。
苏阳说，小美，不是我要骗你，我实在是怕你知道后离我而去。
洪小美没有说话，她就这样默默地听着，听着，然后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最后将自己的头埋到两只大腿边上。
夜，越来越凉，越来越凉。洪小美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侵袭过来，她伸了伸手，抱了抱坐在自己身旁的苏阳。苏阳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侧过身，狠狠地抱紧了洪小美。苏阳的鼻子和嘴里都冒着粗气，呼一下，又呼一下，洪小美就看见两个手指头跳到苏阳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这个鼻子，说，你这个鼻子呀，割掉算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洪小美发现自己的鼻子也堵住了。是啊，越是到天气变化的当口，鼻炎就越发的厉害。现在两个人都塞着鼻子，冒着浓重的鼻音讲话。
苏阳说，小美，我现在的情况很无奈，其实我有过女朋友的。
洪小美抬起头，看了看苏阳，做了下鄙视的神态，切，36岁的人了，你就是说没有过女朋友我也不会相信啊。
小美，她是临安人，知道临安吗？
当然知道，你当我是傻瓜啊，不就是出产山核桃的那个地方嘛。
是的。她叫柳青青，小美，我说了你不要生气。那时我们也爱得死去活来，彼此都很爱对方，她会为我买早点，为我做夜宵，甚至我凌晨一二点回家，她也会起床给我做夜宵吃。她知道我饿了会睡不着，她知道我在肚子最饿的时候不要吃甜食。
洪小美听着的时候，眼前就开始了一幕幕的电影片段，如果不是电影片段，那就是幻灯片了。
她看见苏阳与柳青青相依相偎，看见苏阳鼻炎发作的时候，柳青青为他灌一种叫南瓜藤的药粉，为他擦鼻涕揩鼻水。她看见苏阳半夜回家，柳青青起床给他做夜宵，然后看着他吃完，偶尔也去吃个一筷子，之后再去把碗筷洗掉。她看见苏阳带柳青青一起去吃豪尚豪牛排，然后柳青青一定要抢着付钱，坚决不让苏阳花一个子儿。
后来她看见苏阳带着柳青青去见他的爸爸妈妈，再后来她看见柳青青慢慢地走远，再后来她看见柳青青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模糊的时候，洪小美知道，柳青青就是离开了苏阳。
苏阳说，小美，现在的我们与当时我与柳青青一样，那么相爱，那么相爱。唯一不同的是，后来柳青青走了，走得很果断。这么几年了，我不敢再恋爱，不敢再去爱别人，我就是怕，我怕受到伤害，可我更怕伤害到另一个人。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敞开心扉爱上你，我的小美，可是，我也依然怕，怕有一天你一样会重蹈覆辙。
不过，不过，小美，你要离开，我也不会怪你，我现在的条件无以阻挡任何一个人离开的脚步。我的爸爸如此重病，我所有的钱给他看病都来不及，所以，结婚，结婚，还……
洪小美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两只手臂箍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抬起头，却发现正好有两滴烫着的水从上面奋勇跳下来，然后跌倒在自己的唇边，洪小美用舌头舔了下，发现是咸的。于是她也再次伸出手去，抱紧了苏阳，她咽了咽口水，她知道自己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动，她知道自己的喉咙里面有许多话想要跑出来，想要冲出来，可是洪小美咬了咬嘴唇，两只手猛地抱紧了苏阳，这一个动作很奇怪，似乎手上的力道全部用在了喉咙里，因为，洪小美发现，自己手臂一用力，居然把那些想要跑出嘴巴的话全闷在了喉咙里。
不等阳光再次露出脸，洪小美就来到了苏阳的家门口。
苏阳的手机还没有打开，所以苏阳的手机跟洪小美的耳朵说，欢迎使用来电提醒业务。
再所以，洪小美就站在了门口，苏阳家的门口，然后洪小美听见，苏阳家的门叫了起来。
门连续叫了几声以后，苏阳的妈妈打开了门。这个叫汪小青的女人打开门的时候，将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很大，将嘴巴也张得很大很大。这样的表情，让洪小美很想笑，不过，她没有肆意地笑出来，她只是莞尔了一下下。
现在的情形是，苏阳的妈妈连同门一起惊愕在那里，门的惊愕方式是先嘎吱叫一声，然后悄无声息，而苏阳的妈妈也是在嘴边发了一声你，然后就拿着自己的两只眼睛放大在那里。
洪小美没有让苏阳的妈妈继续楞下去，也没有让门继续楞下去，她莞尔一笑，阿姨，我是苏阳的朋友，我来看看你们。
洪小美的动作很快，她把前半句话放在门口，把后半句话塞在了屋子里。
这个叫汪小青的女人显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迎来如此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这实在是要让人意外的。不过，好在这意外马上就让苏阳撞破了。苏阳是从床上跳起来的，当然，苏阳是被一根绳子抽了一下，这根绳子是抽在他耳朵边的，这根绳子说，苏阳快起床，你朋友来了！
苏阳就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谁？这么早？怎么可能？
可是，这时候的汪小青正在客厅说着，你坐你坐，怎么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然后苏阳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嗯，我这时候有点时间，一会儿要上班了就得晚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