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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相望

发布: 2009-3-20 09:08 | 作者: 杨沐



       
       悯
      
       智者说,一切皆归于元点。半辈子都过去了,我在中途向来路眺望。
      
       我没见过我的祖母钮氏,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与她的相望变成单向的,变成对自己“负岁月”的一种参杂着想象的遥望。但我必须回望她,如果要回望生命中的女性,便不能跳开她;她是我所知道的源头之一,再远的源头已经不知道了。我把她清理出来,也就是把自己的来路清理出来。每个人大凡都有回溯自己源头的冲动,这来自那个基本的困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倒觉得廓清了我从哪里来,才能确认我是谁。血缘和基因已经在受精前存在了,我们不过是把那个源远流长的谱系延长罢了。
      
       我是不孝子孙,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子孙。我童年世界里的长辈和亲戚都是母系一边的,大凡因为那里能提供充足的“奶水”和资产阶级般的欢乐。在我生命最初的八年,每当人问你有奶奶吗?我都会毫无感情地说:我奶奶已经死了。有时候还会加上一句,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一个事实是,祖父母很少出现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甚至不提及他们,不提及关于他们一切。苏州到上海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每年都从北方回上海,甚至都不往那个方向偏偏脚。我六个月大时回过老家之后,以后的八年再没回去过。我不知道我的祖父母是谁,我还没有上学就知道家里的成分是“地主”,“地主”便是那两位不知该用什么感情对待的过世人的标签,仅此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祖母的照片是在八岁那年。家里有许多钉死封存的东西,在少年春季的光耀恍惚中,我把其中的一个纸包偷了出来。于是,我看到了两个有别于现实生活的人:一个拿扇子的飘逸的旧式文人,他旁边是个梳着纂儿的、披着流苏披肩的女子;女子不看我们,径直走去了。我被这个长勃颈的、素洁的旧时女子惊呆了,这个女子收得太紧了,紧得都光艳了,像瓷一样,像薄玉一样。她的眼睛不看你,随时准备从你身旁走过去,似乎也准备从“你们的”生活旁边走过去。我入迷于她的脖颈和侧颊,在一个又一个春日的迷离中,躲在某个树下,望着它们发呆。我脑子里有一泓虚空的、阔大的对未来的遐想,我用看到的事物充填这个空间,这个女子突然给我提供了一个成长方向:我可以不看你以及你的生活,我可以径直而去。这个女子还给我从小在镜子前的装模作样提供了模拟对象,我的舞骚弄姿有了一个新姿态。
      
       那年夏天,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带我们回老家,我便知道,这旧式文人是我的祖父,素洁女子是我的祖母。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照片,第一次知道自己不堪的、牛鬼蛇神的家庭还有这么体面的祖辈,我也同时意识到,祖辈的体面是父母今日不堪的缘由,他们像是把一种遗传病种植在家族里,我们这些子子孙孙,都别无选择地受这种疾病的遗害,而且永无穷尽。但不管怎么说我呱呱坠地八年后和祖宗连到了一起。这之后,如果母亲再打我,虽然拿不准该不该说,我也会孤注一掷地反抗:要是奶奶活着,绝不允许她打我。我的喊叫常常招来母亲的暴怒或女人们的一片嘲笑,我的护身符是那么可耻或者子虚乌有,大家除了认为我跟那个激烈的、“屡教不改”的父亲一样需要彻底改造外,似乎别无他法。我则对她们的哄笑耻之以鼻,我虽是个小投机主义者,但冥冥中感到,我得像男孩子一样,在母系家族的一片汪洋里维护父系那边的血统。
      
       暑假到来后,我们完成了上面说的旅行。我们从北京出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后,在上午十点多来到一扇黑黢黢的木门外。我从没见过的姑母和表姐迎出来,接下我们的行李,我们随后进入的三进大院,便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地方。这个已经衰败的、成为居民大杂院的宅子,是座明代状元府,姑母会闺中密友的小凉亭,父亲逞少年之强的月亮门已经不见,有的只是七十年代中普遍的生活场景。但那种阴湿、腐朽、没落的气息还是浓重的,除了每天炒菜的气味能在一两个小时内暂时压过它,其余时间,它像一张披在身上的湿霉被单,无处不在地难受地贴着你,即使走到院子外,那发绿的霉菌似乎还粘着你的皮肤。在主院东厢房的正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姑母搂着我,指给我看祖父母,奇怪地,就一眼,我彻底认了宗。这是一位年老的妇人,大家闺秀的雍容已经不见,有的只是沉重和苦难,但那种对什么的拒绝还是有的,她盯着从没见过的我,既是殷切的,又随时准备拒绝。
      
       我在老家的二十多天里,不喜欢去东厢房,那里,走一走,整个房子吱吱嘎嘎,动一动,房顶掉灰下来,这可能是一百年前的灰,二百年前的灰,灰里有股尸臭味,扒在你身上,浸到你肉里。比这还难受的是老妇人从墙上望着你,不管你从那个方向走近,她都会从四面八方盯着你,严厉的目光让你不断检讨自己。姑母把我当这个人丁稀少的家族的男孩,她认为有些话要单独跟我说。她甚至认为我母亲是靠不住的,援手那关在“牛棚”里的父亲和这个败落的家族,得靠我这个八岁的女孩。她搂住我的肩膀,一一告诉我哪个是祖母睡过的床,哪个是她的梳妆台,哪个是她陪嫁的木盆,哪个是她蹲了几十年的马桶;她还告诉我,那些已经住上外人的房子以前是干什么用的,那些临时建筑上以前是种着竹,还是养着梅;她跟我说祖父不仅是大地主,还是苏州城的教育名流,那些在乡下的土地不过是祖上的遗产。我很紧张,不仅害怕我听到的,还忌讳姑母搂我的动作,单独跟我交谈的方式。她用深扣的眼睛盯住我,我感觉墙上祖母的眼神寄居在姑母的眼窝里,那来自这一脉女性疯狂、执着、坚脆、洁净、苛刻的秉赋,通过姑母对我的盯视传给了我,或者说,她的盯视唤醒了我的这些秉赋,我不仅要认宗,还要在精神气质上和这个家族连脉。
      
       我惊慌厌烦。姑母一定要我有所承担、有所承诺的眼神让我不安,她说的:你妈妈是个好人,但你妈妈不是杨家人的话让我无所事从。我跑开了,我很沮丧,如果在此之前我可以下个乡、当个社会主义新式农民也得过且过的话,这墙上的妇人和这个败落的宅子让我过不下去。而我又能怎样呢?一个大地主的狗崽子除了下乡还能有什么命运呢,我想不出来。一种无前途感便在八岁时笼罩了我。我整天胡思乱想,把命运想象得无比悲惨,终于有一天,这种狂想将我击倒,那种奇怪的病又找上我,我开始神经性呕吐,每天就要呕吐,只要呆在房间,只要闻到那股气味就要呕吐。姑母一家给我求医问药,又是刮痧又是拔火罐的都不见效。接着是母亲也受不了老房子的压抑,向姑母一家撒了谎,带着我们,飞也似地逃回上海。
      
       那个暑假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祖母是自杀的,就在那东厢房的梁上,用大家闺秀常用的方式,吞了金子,然后上吊。
      
       我出生后,母亲又是被“运动”搞,又是被下放,把我放在上海的外婆家。外婆不知烧了哪支高香,她那上海军阀的父亲连累了所有子女唯独她没受多大的冲击,她在交大的高知小楼里,一拨一拨饲养着营养不良的第三代。外祖母胸襟博大、乐善好施也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她要管理刚出生的孙子时,就把我一个火车托运回北京。我四岁,一个人坐火车,从上海到北京,带着水、饼干和痰盂。一个小孩,你别想从座位挤到厕所、回来时座位还是你的,这就是带痰盂的作用。母亲把我从车站接到后,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兴奋,两周后我们又坐火车走了,这次坐的是闷罐子货车,好几家人在一起,车厢里还有我们的家当。我们这是又被下放了。
      
       从北京到河南驻马店,不知道走了几天几夜,车子一停就是十几个小时,大人们可能感觉像流放西伯利亚。雪越下越大,大地越走越荒凉。不过小孩子照样像过节,车一停就下车玩,欢天喜地的。后来,出了一件事,孩子们不敢再疯了。我们这伙人中的一位父亲,在车子驶入漯河境内时从闷罐子车里跳了出去;他跳下去并没摔得怎样,在前后车厢的大呼小叫中爬起来又往另一条车道跑,一列北上的列车刚出编组道,这位决心要死的父亲一头撞到北上的列车上。我们全体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那位父亲塑料玩具般飞上了天,一个调皮的男孩甚至还笑了一下,所有的人都不吭气了。那位遗孀甚至都不敢哭,好像哭一个自绝于人民的人都是罪恶。那家的孩子难容得一个劲地打她妈妈,那个承受双倍痛苦的女人终于像疯了似地,照着女儿的脸一顿乱打,死亡在女人之间的互扇耳光中退到了第二位。
      
       我们下放到河南省驻马店地区遂平县东风公社界牌大队,农民把一间仓房给我们住。我们家后面有一条河,前面二百米远的地方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父亲不在家,已经很多年不在家了,我们家很多年就我和姐姐和母亲。我在外婆家的时候,就姐姐和母亲。父亲在学院的学习班,住在河对面,整整一年,我才隔岸见过他两三次。
      
       我们在那个叫界牌的地方住了一年,在我今天的回忆中,这一年里,我的喉头都堵着哽咽,每时每刻都可能哭将出来。父亲在公社的中学里天天挨斗,母亲则在大队卫生院给人看病,或者到田里耕种或收割。我那位浪漫的母亲,打草能从一天二十多斤打到一百三四十斤,她能把这一百多斤草从野地拖到大队部。我不在意母亲干这些活,即便在那个年龄我也观察到,干活压不垮母亲,压垮母亲的是对父亲的批斗。我很为母亲担忧。我每天做的事是,早上一起床便看妈妈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往门后的小河跑,如果还不在就往井台上跑,如果还不在,我那一腔要哭的喊叫,就堵在喉头上,堵在脸上,堵在眼睛上,人都快要爆炸似的,闷不作声地在村子里乱跑。于是,村里人每天都看到这个小女孩一起床就往井台跑,她看上去真不懂事,即不自己穿好衣服,也不洗脸梳头,早上一起床就往井台跑,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贪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怕妈妈跳河或者投井。
      
       母亲情绪波动大的时候,我除了守着井和家门后的小河,我还藏了家里的剪刀、裁纸刀、锥子、螺丝刀,我以为藏好这些东西母亲就不会用它们自杀。母亲经常会找不到剪子,找不到就吵我,说我偷偷摸摸、鬼头鬼脑。我还藏了家里的绳子,因为搬家,家里有很多绳子,我不可能藏起所有的绳子,仅把一根比较短的、光滑的、母亲经常用于晒被子的藏了起来。我可笑地以为母亲要上吊也是会用这根,把这根绳子藏好,就杜绝了母亲上吊的可能。我不上学,也没幼儿园可上,我整天坐在家里想着刀子、剪子、绳子这些事。我还担心另一件事,就是,担心母亲和终将回家的父亲忘了普通话,接受再教育的结果是说一口河南遂平话,我每天在家一个人练习说普通话和上海话,以备我们最终回北京或上海时,能教他们找回自己的语言。
      
       我终成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孩子,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时间一长,那些既来自想象又来自现实的压迫,把一个孩子压垮了。我身体上出现反应,开始呕吐,而且像晴雨表一样,母亲情绪不好时我的呕吐就剧烈,她好点了我也就不吐了,她认为我是“作”,专门跟她作对。我也认为是自己“作”,别的孩子似乎已经不让母亲操心了,而我天天坐在小河边或井台上忘了回家让母亲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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