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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相望

发布: 2009-3-20 09:08 | 作者: 杨沐



       
      
      
       我去年冬天遇到她,而此时,我读她的诗不少于十五年。我跟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桌上还有别人。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则因为她而心不在焉。我不看她,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向我侧目,问我一些话,我简单地回答,经过一段答非所问之后我对她说,我和她的谈话不能是寒暄式的,这让我把多年积累的情绪无法处置,如果饭后她有时间,我愿意带她去吹吹海风。她的大眼睛别样地眯着,想了一会儿说可以。
      
       在大家离开餐桌前我出去买了两听啤酒,边付账边拉开一罐喝下。卖酒的女人看着我,我撩起眼睛色情地睃她一眼,她惊得在板凳上顿了一下。这一耸,把我心里那个疯狂的孩子拽了出来。我把车子开得划一个弧线停在她脚边,她惊异地注意到我的车技。这车开得像男人。她提着裙子上车后说。我说,他们都这么说。
      
       她不看我,故意的。我让人紧张,我也是故意的。现在,就我和她两个人了,她与这个城市的关系就是我还有一部可以向外拨通的手机,就像大海上的一艘船,她没什么可依靠,只有依靠我了。想到自己蜷在被子里读她诗的那些漫长下午,我竟有劫持了她的快感。大名鼎鼎的她和我,就我们两个人,坐在飘摇的车里。我侧过脸,温柔地冲她笑。我没让这个节奏停下,不能回到她的诗里,那样,我可能无法跟她交流了。我说上车前我喝了酒你发现没有,她美目一伦说,怎么不让我喝?我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边笑边把车子猛地刹住,跳下车,跑到路边杂货店,让卖酒的小伙子搬一箱到车上,然后从车后厢找出藏着的香烟,爬到车上对她说,喜欢么;她说,所有醉生梦死的都喜欢。我们夸张地弯下腰,拼着命哇哇大笑,谁也不愿先停下来,好象谁先停下就对不住对方,就会把这美妙的夜晚破坏。只是笑过之后她依然茫然,她不知道我是谁,将会干什么。
      
       我说,十五年前我在北京一个破旧礼堂见过她,她坐在主席台后面,对自己坐在这个位子感到茫然。我则挤在一堆文艺青年里,一直盯着那张脸看,想从中看出,那些文字是怎样流淌出来的。她问看出来了么?我说看出一点。是什么呢?我说,涡陷。我说,当时我特别想跟她谈谈,但是,不敢。她说,如果我当时跟她谈,很有可能是,她也不敢。我说,我不是自卑。她说我也不是自卑。我说,就是看见一类人,突然觉得无从说话。她说,那个时候,好像必须以书写的方式才能把要说的话理清,而书写不允许的话,竟然一个词汇也聚拢不到嘴边来。我说,这时候更愿意盯着对方,沉默。她说,感受,有时比语言更准确更有力量。我突然有点哆嗦,好像在跟自己说话,思路是一样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她比我年长十岁。
      
       我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拿起香烟,她帮我点着,我不敢看她;她自己也点着,眼睛移到窗外。我说,我可能读过你所有发表的诗,但是没有一本你的诗集。你的那些诗都是刊物上撕下来或抄在纸上的,它们夹在一本1981年出版的学生字典里。她说我听过很多人这样说。我说,手抄或报刊剪贴保存下的诗,带着许多故事和记忆,我更愿意用夹杂着故事和记忆的方式,留下你的诗。她说,我也是更愿意看诗人朋友抄给我的诗,它比印刷品更像诗人本人。我说我认识的一个男子读她的诗已经二十年,他在做梦的年龄还去她住的城市找过她,想跟她谈诗,并把她的诗朗诵给她听。我说,这个男子说,这是一种形式的反哺。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哆嗦了,一股怎么也讨不清的委屈,让我的整个肉腔都酸了。我说,这次吃饭前我去网上搜索她的诗,重读了那些诗歌,现在,我最想做的是,让我朗诵你的诗句给你听,或者叫反哺;让我对你诉说,用你的诗歌,用你的句子。之后,我开始朗诵。黑夜里,我的声音,她自己的诗句,让她的脖颈不由自主地伸长。
      
       我们来到海边,下车,我将一个薄毛毯给你,你说不冷,我说到海边你就知道了,我披上另一个毯子。海口西边十五公里的地方,百万年前地壳深处的能量喷发过一次,留下一座火山岩山丘,和一具盔甲般的火山岩地表。这股灼热的洪流最后消失于大海,我们就坐在消失于大海前的最后岩石上。你笑着说真的需要毛毯。我说我们的骨头已经抵御不了潮湿。你说就像我们的眼睛已经抵御不了眼泪。我说就像我们的内心已经不能停止回忆。你惨烈地笑起来,声音像鸟一样,在黑暗中看着我说,你是谁,有什么作品。我说,不用费神了解我是谁,我一文不名,即便二十岁时雄心万丈,现在依然一文不名。你又像鸟一样笑起来。
      
       你说你也是,一文不名。我说不对,你曾经名扬全国,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边缘化了。而你,似乎也再没写出更好的诗歌,你最好的诗歌还是十五年前的。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着你就从中心滑入边缘?这十五年,那深入骨髓的诗歌怎么就离你而去了?你的生活你的思想到底遇到了什么,那种直抵本质的语言为什么开不出纯粹之花?
      
       你被我逼得难堪,可能没有人这样逼你,尤其没有一个女子这么逼你,女子之间是讲究和气的;但是,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坠落,我自己也在坠落,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你踌躇着,你在思忖该不该向我这个陌生人检讨,在作品之外你可能不向别人诉说,可能你愿意把为数不多的人生检讨向一个男性说。我们绕不开男性。最后你还是说话了,你说,你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说我眺望你至少十五年;我说你是我海域里的一个浮标,我游一段就会看看自己离你还有多远,我看到你的时候,就仿佛有了呼应。
      
       可是,你说,我自己找不到呼应了;突然间,诗歌是你自己的事了,没有读者,甚至你要对他倾诉的那个人也没有了,诗歌变成你自己的呻吟。这还不是主要的,你说,主要的是,支撑诗歌的内心的东西塌陷了,你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自己的价值观;诗歌的价值观,文学的价值观,人生的价值观;继而错愕得怀疑自己的诗歌,怀疑自己的诗是不是真的写得很糟;继而检讨自己的生命状态。我说,我自己也是,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讨自己一直坚持的。我因为怎样挣扎也一文不名,可你怎么也会怀疑自己的诗歌,你是最好的女诗人。你说不怀疑已经写出的,怀疑正在写的,经常怀疑。这种怀疑导致内心虚弱,文字不成问题,但最有力量的那些东西呈现不出来,也就写不出超过十五年前的诗歌。我说仅仅因为没有受众;你说,还因为没有主心骨。接着你一字一句狠狠地说,最信任最依赖你的人都离你、你的诗歌而去,你不得不错愕地反躬,你到底对不对,你坚持的到底对不对。我说,你是个谦卑的女人,总是在任何变故中,检讨自己的错误?你说是。我说,我也是。
      
       我说你放低了对自己的要求;你说你看到了?能看出吗?我说我对你眺望了十五年,曾经,我必须躺在棉被里才能读你的诗。棉被筒有种怀抱的感觉,我感觉就像被人抱着,被人摇晃着,读你的诗。我被你的诗歌摇晃着,哄着。你怆然一笑说,你被我的诗歌哄着,我被谁哄?我说,所以今天,我给你朗诵你的诗歌,用你自己的句子和我的声音把你抱住。这时我感到你包裹在毛毯里的身子在摇晃。
      
       实际上,这时,我很想抱住你,我不仅想抱住你,还想轻触你的嘴唇或者动脉血管集中的地方,这与同性恋无关。我知道这些地方波动和流泻着你最深沉隐秘的情绪,我想去感知它,以便感知你细碎幽深的心理。但是我顾忌,我不知道你对皮肤接触是否拒绝。我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腿,身体向里压紧。
      
       我说,我也是的,忘了最初的理想,忘了要坚持的是什么,在世俗和浅薄里,寻找解救自己的方法。你说我不承认自己忘了,但可能真的忘了。
      
       我说,我是还没登上舞台世界就突然拐弯了,如我这般的小知识分子,突然被晾在一个被弃用的情景演哑剧,任何表演都变成自说自话;而岁月从身边呼啸而过。
      
       你说,连那位最后的听众都转向青春的表演,青春表演像一台清晨醒来的老虎机,吃掉我们投进去的任何赌注。
      
       我说:连个纪念品也不给我们剩!
      
       这次,我们两个一起发出鸟一样的笑声,两个人都抱住自己的膝头,压住身体的瑟瑟颤抖。可能你实在受不了两人各自的颤抖,你站起来,风吹着裙子,你好像一只迎风起飞的黑色大鸟。我想起你是会跳舞的,据见过你舞姿的人说,那就像黑巫婆的招魂术。我建议说,愿不愿意到草地上跳舞,我也能跳两下,我们可以相互激发一下。没想到你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爬回堤上。我把车上的音箱打开,开到最大,车上有自己刻录的光盘,班德瑞乐队的曲子,像风携带着黄沙,犹如一堵墙,推了过来。
      
       你能比我更快进入情景,我看着你,揣摩你的舞姿来自哪条路数。它无疑是条野路子,就是小时候听着收音机瞎蹦瞎跳那种,揉合了各种元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情绪大于舞姿。但这并不是说不好看,因为有极大的想象力和强烈的情绪在里面,是疯狂、妖冶、随心所欲的。我去把车调个头,打开车灯,车灯照着你,你便像黑色的剪影,飘在海上飘来的乳白色的幕布上了。
      
       我甩掉毛毯,甩掉鞋子,笑着走近你,走到你跟前开始舞蹈。不要停不要停我跟着你,我说。你也就没停。我揣摩着你舞蹈的走向,跟着你的舞姿,当我们配合得很好的时候,我们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交换着眼神。当我们跳到大笑时,我们的舞姿活起来,也能自如地跟对方呼应。你说,你跳跳你的舞蹈,我配合你。我先跑回车上换一盘歌碟,顺便喝了一听啤酒,你跑过来也喝一听,我们光着脚、疯笑着跑回草地。我跳的是西南少数民族舞蹈,这是我这几年游走西南的收获之一。你掐着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跟我跳起来。我跳的是原生态的舞蹈,所有舞姿都是重复的,可以重复多次,但每一次都可以跳出不同的小动作。我的光脚踩住了你的光脚;我的手掌触摸到你的手掌,我的手掌还触摸到你的脸;我的肩头磨擦着你的肩头;臀部磨擦你的臀部,左边擦擦,右边擦擦;我的肚皮磨擦你的肚皮时,你先笑着不看我,之后“哗”地一下笑爆了,说,你真情色,居然能撑得住。我说,还有个更性感的舞姿你恐怕不敢跳。你歪着头看着我,你在揣摸这舞跳下来会怎么样。我在光柱中跳自己的,不理你,你跳也罢不跳也罢,刚才的舞蹈我已经感受了你,从肉体开始的感受,这些已经偿还了我从青年开始的、有些依恋的对你的想象和眺望。不过,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更性感”的舞蹈是什么,于是我就教你跳。我先问你翻滚的动作还能做不,你说能;我告诉你,必须绝对相信对方能支撑住自己,在支撑对方时,必须相信你有绝对的意志和力气撑住对方;你说你应该能。于是,我们像两只交叠的蟾蜍,在草地上翻滚……
      
       我说,王尔德说,三十岁的女人谈政治,四十岁的女人谈爱情。因为恐惧衰老,女人们中年之后又开始疯狂寻找爱情?你说,还有比衰老更本质的恐惧,那就是死亡。我说,追求爱情成了抵御死亡的钝剑?你说,女人就是这么无力和局限。我说,难道我们就无力超越?你说除非我们超越死亡,相信有来世。我说我看到这种恐惧让女人晕头转向,女人们为了有人爱让自己浅薄、庸俗,迎合男人,放弃自己,整体品格都在下降。你蓦然回头,犀利地看着我,仿佛恨我一般,说:我就是的。我也狠狠地看着你,说,我也是的。
      
       我们两个人站住,身体微微往前倾,勾着头,抬着眼睛,一高一低提着拳头。我们像两个仇敌一般地站着,我们中必须有一个哭,我们才能和解。我很自卑,我没哭。两个女人之间,哭的那位永远握有撒娇任性倾诉的权力,她长我十岁,这个权力我竟没夺到;或者,她比我更软弱,我不能去夺这个权力。
      
       她抱住了我;我反抱住她。从她的长头发下进去,我的虎口触到她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那里的鲜血像小鹿一样、无比感性地突突直跳。我看到她分缝处的白发,它们已经斑白了;我还看到她扭动脖子时的皱纹,那里的岁月辛酸,岂是一掬泪能捧得住的?!我把手整个握住她的脖颈。
      
       你说:失败啊!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胜利是什么了。人生也许是一个节节败退的过程,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山头。
      
       你说:你也将是我水域里的一个浮标,我会不时张望你在我的哪里。
      
       我说:就像两条鱼,相望于江湖。
      
       那天回到家已是深夜。我打开电脑,进入一个社区,再进入一个社区,点击一个语音聊天室,带上耳机,等上一会儿,便听到她的朗诵,声音像一束网状的射线,从屏幕深处而来,穿过我,又向远处传播而去。她有时候会朗诵我的作品,我们素昧平生,却有一种来自深层的认同感把我们连接在一起。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我们没有任何现实的交往,我只熟悉她的声音,她只熟悉我的作品,我们却是相依相伴。
      
       现在,她朗诵我的作品了,那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你在深夜书写的时候,边写边听着远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朗诵你的作品,你的心思就那样被别人理解了,你的情绪就那么即时地在别人那里得到了呼应。于是,你会有这种感觉:你当下的写作是对这个人的倾诉,你为她书写,你还等着她的回应和喝彩。这让写作有了现实的动力。
      
       这还是一种古老的人和人的守望:就文字来说,我在明处,她在暗处,我的一切都袒露给她,她在我的文字里打量着我;而在声音的世界里,她在明处,我在暗处,在深夜里,我边写字边等着她的朗诵;之后,突然间,她的声音就来了,而声音里传达的是你似曾相识的文字——经过她的声音和她的情感处理,那些文字对你会有些陌生。我停下来听着传来的一个又一个字,仿佛是,你的生命和她的连接在了一起,并在今后的岁月里遥遥相望。
      
       这一晚,我没再写字,我等着她的声音到来后躺在床上,想象这个朗诵者,想象着会不会有一天,我们的手也交在一起,手上传递的都是女人之间的、来自生活的倔强和屈服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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